第 209 章 燃犀温峤(1 / 2)

太女 月下卖刀郎 6138 字 6天前

午间日光最盛,最明亮。

宫道上,一只小蚂蚁正顶着烈日爬行,突然一双祥云赤金履携影而来,一脚便将它踏死。

一个生命消亡足下,那双脚好似无知无觉,继续向前迈步。

这双脚踏出富丽宫殿,走到雕廊之下,面朝皇城站定。龙袍覆鞋而耀,武皇负手而立,俯望她的皇城,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点无力的愠怒,仿佛一身力气不知何处施展。

这愠怒来自几日来一切的不顺意,也来自对现状微妙的疑惑。

与以往不同,这次她竟分不清敌人在哪,好像全天下都在与她作对。

无论亲信,疏臣,逆狂者,她们都有意无意地在各处拂逆,不令她顺意,局势忽然乱拧成一团乱麻。缘何,根结在哪

烈日照落其身,武皇站在巍峨殿前,眯起凤眸望向茫茫天地,身形在地上投下一道极浓的黑影。

于她目光落下的方向,一列黑衣人正带着长刀,走向皇城门前的几个跪影。

其下,为首的女子步伐飞快,黑色挺括衣摆随着步伐晃动,腰间长刀微鸣,暗光流转。

忽然脚步声停住,腰间挂刀也停止晃动,这人站定在皇城门前,一只手松松垮垮搭在刀把上,腰胯在搭刀同时微扭,以一个十分散漫的姿态站在大道中央。

在她前方,一群面朝皇城门跪立的人缓慢回过头来。

有人微哑道:“乌鸦来了。”

自她身后疾步踏出两列同样黑衣打扮的佩刀内卫,自两边围站住那几人。

一个内卫走近中央的背影,低声问:“孟头儿,如何”

孟品言眼珠自跪地人脸上转一圈,扶着刀站立,咧嘴笑着指了指左序:“就从那个举字的开始呗。”

戏谑话音如丝绕耳,身旁内卫眼珠前转,抬手慢慢抽刀,亮光铮然横断余音,伴着脚步声向前而去。

“都是我朝杰才啊,可不能让受苦”

“砍利落点。”

刀身映出地上跪者的面容,左序两手不觉攥紧布条,逼着自己直视愈近的刀锋。

忽而寒光迎面劈来,在刀锋袭来刹那,左序突然听到身旁人的大声呼喊:“左序”

鲜血毫无预兆泼在眼前,红了整片天地。

花月馆中,闻人言卿与刘显义言谈已尽,各自披衣要离去。闻人言卿出门登车,吩咐下人归府。

车自探春巷驶出,出巷便见一岔口,此处岔口分丁字两段,一边往崇国寺去,一边往探春巷,闻人言卿车往大道拐去,正遇见一队人马,自大道往崇国寺行去。

她坐在车内原看不见,但听到阵格外矫健的马蹄声,踏地极凶,叫她生出点熟悉感。闻人言卿不禁抬手挪窗,恰见风临车驾带着人自眼前行过。

而她抬眸时,风临也正在窗缝后注视她,闻人言卿未想会对上她的眼,有片刻错愕。二人对视瞬间,车马隆隆错身,刹那分行。

目光交汇只有瞬息,甚至比眨眼还短,可闻人言卿不会认为是巧合。她独坐车内听着远去的车声,回想风临的目光,心中竟有种被看透的感觉。

这有些荒诞,是她多想多疑,还是闻人言卿缓慢抬眼,容色一点点冷沉。

她倾身向前,以极低的幽音对外面驱车仆人吩咐:“改道,去刘府。”

秀车扬烟而去,奔向它真实的目的地,而其后方,漆黑描金的车驾则携马蹄雷雷,行往佛门净地。

崇国寺内,供贵客小憩的雅院禅房中,祝勉正与祝琅华在屋内低谈,说话间突闻外头嘈杂声,像有什么人直闯过来,期间夹杂着许多僧人的劝阻声。??

二人在室中对视一眼,祝勉眉心一跳,立时走至窗前,悄悄开窗外望,见外头道上闯来两列黑红装扮的侍卫,七路相拦,皆不可阻。

侍卫们横列两侧让出一条道来,一阵皮靴声近,一位墨衣金带,腰挂古金双刀的人自中间走来,步步寒威。其面容苍白若冷玉,睫黑如炭描,凤眸凛仪,正是风临。

祝勉微惊,顿时关上窗,心道:她怎会来

在外望风的随从怕是被她拿住了,此时要跑已是来不及,祝勉挥袖后撤,狂思对方来此目的。一旁祝琅华见状心慌:“姨母,外头是谁”

祝勉一心想事没理会他,他只好自去窗边看,只一眼便吓得叫出声:“呀她、她”

不带他说完,门便哐地被人踹开,尘烟里,风临冷眼环视一周,噙着笑踱步到厅内,将左腰那把长刀一把甩在桌上,砸出咣当巨响。

祝勉笑容有些不自然,语气带了些愠意,笑问:“殿下,您这是何意”

风临撩袍落座,身躯后倚,看也不看祝琅华,挥手示意亲卫退到门外,待合门后,她才将脸转向祝勉:“祝大人杂事缠身还有心叩佛问禅,好心性。”

“沈鞠之事乃小人诬告,早晚水落石出,祝某身正无愧,自然无惧见佛祖。”祝勉边说,目光边从她刀上掠过,笑深了几分。

祝琅华此时上前,心慌地叫了声:“殿下”

风临垂眸拂刀,并不应答。

室中气氛不同寻常,祝勉有意化解,主动递了个话,意味深长道:“说来祝某与王府远无仇怨,何至于此我与殿下也算姻亲,怎么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风临淡淡笑道:“大人说笑了,你家是缙王的姻亲,孤不敢高攀。”

“什么攀不攀的,倒叫祝某惶恐。小甥已是您的人了,嫁妻从妻,还不是事事以您为先。”说着祝勉对祝琅华使了个眼色,后者一瑟缩,手指在面前攥了半天才鼓起勇气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递给风临,尽量软下声来:“殿下请润润喉。”

对递来的茶风临根本未接,眼睛只看祝勉,冷漠道:“不必了。彼此也无甚可寒暄,孤就直说了,与你家的姻亲,孤要作罢。”

风临毫不管二人脸色,道:“这桩赐婚本就是勉强而来,你家对孤,孤对你家,都无心无意。碍着圣恩,不得已捆着走了一段,也是彼此煎熬。所幸赐婚不许拒,却没说不许离。既不痛快,没有互耽一生的道理,及时掉头,我们好聚好散。该给你家的体面,孤全都会给,对外孤也会言明祝郎君仍是完璧之身,只道是性情不合,并备份厚礼送他归家,不会妨害他再嫁。”

桩桩件件考虑的不能说不周到,只是她看似事事体贴,话语间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冷意。

祝琅华从没遇到过这样场面,还站在一旁无措地举着杯,他个男儿家从未被人如此下面子,脸上挂不住,羞尬之下,眼泪自眼眶盈出,忍不住往下掉。

泪珠啪啪砸在地上,风临置若罔闻,毫无怜香惜玉之心,连一眼都没看他,冷心硬肠地丢下句:“出去。”

祝琅华转身就往外跑,连行礼都忘了。

祝勉一直瞄着风临,待门关后悠悠开口:“殿下人中龙凤,择夫应择贞贤,方不辱威名。下官外甥虽愚鲁,但为洁质儿郎,不似有些与旁处牵牵扯扯的,窗外春花无数,放在家中不也安心么”

风临脸上笑已很淡:“洁与不洁,贞与不贞,岂由外人妄断”

祝勉弯唇,温声缓道:“清华公子频往缙王府去,伏低做小,这是我们都知晓的事。”

风临面上淡笑丝毫未改,只是字音愈发冷漠:“亲王之势,怎是一男子可拒抗的。且懿旨赐婚前必有内官验其身,但有不妥,父亲必不会降意。宫内规矩大,外人不清楚内由也可原宥。”

说着风临站起身,弯眼拿起桌上刀,“孤的家事不劳操心了,大人还是先对自家上上心。”

“明日和离书到府,你若顺安收下,我们好聚好散。若旁外生枝,那不要怪到时闹得难看。”

祝勉起身,眼睛闪着精光紧盯风临,语气古怪道:“臣相信,殿下总有将事闹得难看的本事。”

风临道:“知道就好,大人现在麻烦缠身,更该更顾惜声誉。”

话音落,风临戏谑微笑,转身踏出门去,在路过祝琅华身边刹那,冷声道:“今后你不必回外宅了。”

祝琅华顿时僵在原地,泪脸一点点发白。

祝勉在后笑着作揖,待门再次合闭,她面目尽沉在阴影之中,隐咬后牙,眼中尽是森寒。

自佛寺出来,风临一路未理会寺中人言,大步回到车上,放刀做定。座旁小桌上摆着棉套保温的药壶,触之尚温。

算一算也到吃药时辰了,她沉默拿起壶倒了一碗,举到嘴边,却没有饮下。

风临端药静坐许久,突然狠狠将药盏砸在地上

闻人言卿来到刘府后,并未去见刘显义家人,而是带上早备好的薄礼,去见了同在刘府内居住的刘达仕女儿。

一见面她便焦急万分,语气凝重道:“方才刘显义女郎约下官去了馆中,起了用刘大人替罪换刘尚书的心思,要下官相助”

对方显然惊愕:“什么此事当真”

闻人言卿压低声音道:“千真万确下官颇受刘达仕大人照拂,听到这话哪里能不来报一声,女郎,你们要早做准备啊”

及风临归府,向文轩阁走的路上照例询问平康:“上午府内可有什么事”

平康道:“只有一件,公子说想给皇夫递封致谢之信。在这里,奴与寒江粗阅过,未发觉不妥之处。”

他将怀中的两封信掏出递去,风临接过,先捡上面那封看了,一展便知是子徽仪的字,她黑眼珠飞快上下扫过,末了露出点玩味的笑,沉默少顷,将这封信原样叠好还与平康:“他想送,就帮他送。”

风临垂眸看向手中第二封,平康适时道:“这是相府送来的,子女郎亲自递信,说务必请您归后速阅,应有要紧事。”

“嗯。”风临展开一阅,却有点意外,只因信上是子丞相字迹,写的:“夜闻殿下扣拘农人,恐生误会,特急信告知,拦车之人皆为我等寻来,以助殿下。”

风临抓着信愣了一瞬,是姑姑找来的

那昨晚她的人问话时,那些农户怎地支支吾吾说不清楚谁助她们来京直言是相府不就好了

细思有些许怪处,可想想似乎又在情理之中。风临稍作思索,立刻往看押农妇们的院落赶去。

在距文轩阁不远的小院里,白青季正带着几个亲卫于屋中看守那三个农人。

因风临吩咐,她们没有被关进地牢,而是安置在小院中,连身上那破布烂衣都给换了套整齐的棉布衣衫,中午也有饭菜可吃,只是那三个农户总归畏惧,暗暗看她们脸色,吃饭也很小心,不敢吧唧嘴,生怕惹人生气再挨顿打。

饭端来后,一人抓起一个白面馍跑到墙边去吃,吃完都没饱,又不敢再拿,只眼巴巴地看着桌上盆里的大馍。

三个农人里,有个姑娘是老农妇的孩子,看着有些不灵光,说话带点傻气。她舔着手指头盯着桌上看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出声,看向白青季小心翼翼地说:“大将军,我还能再吃一个白面馍吗”

乡野的孩子并不识得国都中的官阶,看到穿着漂亮轻甲、挎剑俊武的人,便以为将军。眼前的轻甲长剑是她从未见过的耀眼神武,可事实上,这只是白青季一套普普通通的行头罢了。

听见这声将军,白青季表情极为复杂,回头望她,半天才道:“当然,那一盆都是给你们的,撒欢吃吧。”

姑娘听后果真很欢喜,跑去一手抓起一个大白馍,手在上头留下灰手印也不顾,直往嘴里塞。

“哎慢点”白青季大声道,“那不是很多嘛,急什么,别噎着了”

傻姑娘使劲点头,嘴里塞满了食物,呜呜说了几个字,白青季也没听清。一旁的农妇两人见白青季并不似看上去那样凶,也凑上前来,小心地再拿一个白馍,悄悄蹲在地上吃。

白青季想给她们倒碗水,但想到她们还不知是谁派来拦车的,便又扳起脸来,只道:“那壶里有水,想喝自己倒。”

“哎哎、好的大人。”

一番狼吞虎咽后,屋内安静了会儿。白青季正坐在那皱眉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很小的交谈声。

那个傻姑娘坐在墙边,低头扣手,突然小声道:“好开心啊,我好久都没吃这么饱了。”

她娘立刻变了脸色,道:“嘘”

可她不明白,坐在那傻乐道:“娘,我不想走了,待在这真好,她们给我吃白面馍呢。”

她很开心道:“娘老说来了要坐牢,这就是坐牢吗,那我想天天坐”

农妇听了要吓死,想捂她嘴又不敢,正此时白青季回过头来:“哪儿坐牢会有白馍吃有软床睡这是我们殿下吩咐给的”

那姑娘立刻乐道:“那你们殿下真好”

这话倒说到白青季心里了,她露出一点笑来,扬起脸道:“那是,我们殿下对百姓一直很好,不然你们以为我们镇北军为什么能在北疆扎根。”

“怎么叫好”那姑娘问。

白青季道:“帮他们卫家守地,引商兴农,怎么不叫好我们待他们好,他们感受到了,才会那样待我们好。”

“守地”姑娘听后眼睛明显亮了,充满期待,却又害怕她们,最终还是忍不住上前,不顾母亲阻拦,去站到白青季身边,睁着大眼睛,怯怯道:“你们也帮我们守地吧,我们也会对你们很好的。”

刹那间白青季的心像被人擂了一拳,她没什么文化,不懂得该怎样接这句话。

“兔崽子浑说什么,还不快住嘴”农妇大骇起身,赶忙拉住女儿呵斥,随后讨好地对白青季赔笑。

一向碎嘴的白青季难得沉默,摆摆手,坐了片刻,慢慢自盆中挑了个最大的白馍,递给那女孩。

屋中安静了许久,直到门外一声:“殿下来了。”打破这份寂静。

皇城门前,此时已砍倒了两人。

说来好笑,换做昨日,左序也绝不会相信,仅两条性命便能流出这样多的血。

她坐在地上,任由血浸湿衣摆,如同坐在一条令人窒息的河中。

还有人在护她,一个接一个扑上来,但剩的人不多了。

眼见着白刀又要落下,左序自知无法逃脱内卫的杀招,可胸内愤恨难平,她抓紧陈雪鸣的衣布从血中爬起,大喝一声,竟高举着血衣角狂奔起来,一边跑,一边大声呼喊:“不公不公”

内卫哪料她突然发狂,赶忙在后面追赶。一时间前跑后追,荒谬至此。

终究内卫脚力更胜一筹,眼见左序即将被砍倒时,后方突然远处传来一声浑厚的吼声:“尔等还不住手”

若换旁人,这一声吼绝不足以阻停刀,但内卫的耳朵不同常人,立时听辨出这是丞相的声音。

子丞相身后跟着一群老臣,她们都曾是拥护风继的臣子,而今见到这血淋淋景象,有些受不住,当时便眼前眩晕,几欲昏倒。

此时子丞相是顾不上她们了,自己飞快跑上前来,以身做盾挡在左序前面:“尔等混账还不退下”

孟品言笑呵呵走上前来,对着她先是一礼,而后直起身道:“丞相大人,这恐怕不成。陛下的旨意与您的意思,哪个大”

子丞相肃面道:“你少拿这话压我,我在这边拦你,稍后自然面见陛下劝阻,你且等后意不迟。眼下重臣围视,尔等若继续逞凶,则是污损陛下圣誉陛下焉能放过你们”

随即她压低声音,冷目凝视道:“方才孟巡使问了本官一个问题,本官也有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你们得罪不得陛下,就可得罪我了么”

四下死寂,连左序都止了声音,愣站一旁。

一阵风过,孟品言嗅者血腥味咧嘴一笑,侧过身,恭敬弯腰,抬手朝前一伸:“丞相,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