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华京各司受令,自三月二十日至四月一日缙王府定盟宴时,城门监、市署所有检录、市状、讯报皆呈有司检阅,期间入京客商、行客、城门监、各门巡视虎贲军、守备司任职官员、将士,皆带往大理寺,由御史台、刑部、大理寺、京兆府抽调专员审问。一时间狱满人盈。
其间闻人家曾上请罪文,宸殿无复。
四月五日,上准朝。晨,召定安王入宫。
此日天蒙蒙亮时,依然飘雨。
时京有人家设水陆道场,请道者行铁罐施食科仪,颂唱声逾宅墙而出。
墙内诸般乐器叮铃作响,奏法乐锵鸣,烛火抖动,绸绦雨风中飘摇。
墙外一群车队行过,黑马四蹄踏至道砖,溅起水花一串串。地面暗影泛波,黑车驾覆薄水而过,车轮碾乱倒影,雨光荡漾间,映出车窗一模糊侧脸,如化在水中的雪影。
天水滴滴落下,飘飘雨中,有诵声传来:
“七宝林中七宝台,宝林宝树宝花开。
若要亡灵升仙界,请师登上法王台。”1
车檐下挂雨珠如帘,串串滴落,车前铃声隐隐作响,混着水汽和鸣。车外侍卫踱马随车远去,踏乱一路水影。
身后颂唱声缈,渐隐于雨声。
“太上说法为教主,拔度亡者出迷途。”
“臣今端简法台下,端听三声法王鼓”
雨雾皇城,殿燃灯千盏,明如神宫。
紫宸殿中,暖若盛春,张世美共几位朝臣踏立其中许久,身上犹带湿寒。
“陛下”张世美还是再次开口,劝说道,“闻人大人的尸身已停府多日,其家畏惧天颜,始终不敢擅行昨日,闻人简也代其家上呈请罪之书,伏请罪过,其心恳切,情真而意诚。陛下,老臣以为,闻人慧她纵然有过,究其根由,也是出自对陛下的关切,并无恶心。还望陛下念在几十年君臣情份上,能容许闻人家行办葬仪,给她一点体面吧”
“体面。”御案后,武皇端坐椅上,似笑非笑地重复这二字,抬眼看向面前的四个臣子。
“当初,她怎不想想朕的体面。”
殿中静了一瞬,四个人在这一刻,都没有说话。张世美哑然,可比起无话可说,她更多的是心寒。偌大的殿忽然就冷了下来,她老了,受不得这份寒气。
武皇接过宫女递来的燕窝,端在手中,右手拿着勺子,一下一下搅着,慢条斯理道:“朕知道你们来为的什么。大约一会儿朝会也还有人讲。朕现在同你们说,待会也同那些人说,都是一句话并非有意如此,朕只是没想好怎样处置。”
“陛下”
“行了,都下去用些早膳吧。今晨尚食局的三鲜羹不错,你们有口福了。”
张世美等人还欲再言,可武皇身边的梁监已经走上前来,略带歉意地对四位大人笑了笑:“各位大人,尚食局已备好佳肴,只待请大人们一尝。”
几人面面相觑,都只好暂时作罢,想着一会儿朝会再议。对武皇行礼后,相继离殿。
待武皇燕窝食了半盏,羽林军郎将入殿禀告,称镇北王到皇城了。
盏中勺慢慢停了下来,武皇没抬头,只丢出一个字:“召。”
风临进入紫宸殿时,武皇正在后殿中戴冠冕。
大殿安静非常,四周宫人都不作声响,风临跪在外殿,甚至可以听见里面珠帘隐隐的微响。
“臣风临拜见陛下,敬问圣躬安。”风临对着后殿门行礼道。
殿中没有立刻传来应答,而是先响起脚步声,一步步沉稳走至门前,尔后是宫人启门声,冠冕微鸣声,龙袍摆动声,最后,才是武皇开口的声音。
她端着长袖走过风临,道:“许久未见了,镇北王。”
风临站在原地,眉宇闪过瞬息的低蹙,她侧首回看,边转身边道:“还是希望陛下能称臣定安。”
“呵呵”武皇微笑一声,朝着御书房而去,风临犹豫片刻,跟随上去。武皇端坐御案后,理了理衣袖才看向风临。
风临复行礼,问:“不知陛下急召臣有何事”
“这些日子不少事,朕似乎早该召你。”武皇两手放在椅把手上,噙笑看向她。
“臣惶恐。”风临平静回道,“虽不知陛下召问哪件,但臣仍恳请申辩一句,无论是缙王府毒酒,还是宁家女郎现身于京,都非臣所为。”
武皇凤眸望着她,似笑非笑道:“你现在,还称她是宁女郎啊。”
风临微愣,可此时改口已晚,索性不再找补。
武皇眼睛一刻未离她的面,端详了会儿,继续道:“再没有想对朕说的了么”
风临道:“凡陛下所问,臣知无不答。”
武皇不知为何听笑了,她道:“有时候看你真觉得有意思。不知你像了谁,同谁学的。”
风临微微抬眼,此时也露出一点笑来,看着是谦和的,可话音却有股莫名意味:“臣乃陛下骨血,自是受您耳濡目染。”
武皇呵笑一声,似乎饶有趣味地问:“你同朕学的”
风临道:“是。臣跟陛下学到很多,最近学到的,便是气量。”
武皇听言弯了下唇,只是这弧度太浅,不知该不该称为笑,“鸿文道上人言汹汹,朕也束手无策。”
风临笑道:“所以臣才学到了容人之量。”
“学了容人之量,怎容不下血亲姊妹。”
风临微愣,抬眼看去,正见武皇那双冷淡的凤眸注视自己。
“臣容不下她”风临感到好笑。虽然她一直为成事而忍耐,但想想,此刻忍下这句话也没什么好处,索性带点嘲讽又反问了一遍:“您觉得是臣容不下她”
风临好笑地问:“怎么叫容得下呢”
武皇淡淡开口:“是朕问你,还是你问朕。”
风临道:“那臣便斗胆揣测,陛下口中容得下,是否是低声下气处处避让,忍气吞声任由构陷,还是被人夺走夫郎也如缩头乌龟默不作声,作揖祝福。”
武皇看了她一眼,道:“一个男人,让你阴阳怪气这么多时日,也算辛苦你了。”
风临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一个男人她嗤笑一声,道:“呵若真如您所言只是个男人,哪会值得您下旨转赐婚事。”
御案后龙颜微沉。
望着她,风临微笑道:“那是臣的爱人,在您眼里可使臣与她结仇的工具,可安抚缙王的奖励,联结子家与缙王的纽带,唯独,不是个男人。”
武皇道:“放肆。为了个男子,你已口不择言起来。”
风临道:“您并非被剥夺的一方,自然可以冷眼静观,高高在上。可如果有人要您让出皇夫呢您还会这么姿态淡然吗”
“放肆”武皇眼神微变,猛地拍桌喝道。
风临心里也有股火,这么多年月的事情一件一件累积下来,难道她真的能不在乎么。上书问询婚事,难道真的只是为与风恪针锋相对
她心里怎会没有一点点的介怀,她怎会对眼前这亲手断送她姻缘、又给她送上巨大苦难波折的人没有愤意。
一直以来的平静不过是勉强压制罢了,武皇不见她,她也避着武皇,就是怕一旦私下见面,累积如山的债会为某句话点燃,须臾化为火山。那么她想维持的与皇帝表面和谐的局面就彻底终结。
但现在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或许她与眼前的帝王早已不能和谐共处,哪怕是表面的伪装。
风临抬起头道:“臣说的不对吗在婚姻上,您一直以来都属于得益方,失去的总是别人。可若当年被人夺去心上人的不是珣王呢,若当年先帝是把父亲指婚给珣王呢您今日还会这样无动于衷么,您还会对自己的子女作出这样残酷的戏弄吗”
武皇脸上阴云密布,方才的话几乎每一句都戳在她耳朵里,她两手撑着御案缓缓站起,冷声道:“孽障,你竟敢拿你父亲讲出这样的话来”
风临虽跪在地上做出认错姿态,口中却道:“臣说错了么。”
“那朕又说错了么”武皇指她道,“你与风恪争端不休,难道是你百般退让的结果你勾结寒民拉拢宗室,还是谁逼你做的么这些年你恃贵妄为,做出多少狂妄之事。”
武皇侧过身,猛地指向身后椅子:“你敢说你对这张椅子就没有半点想法”
风临道:“患手之人,不敢有”
武皇怒道:“你不敢那你为什么招那么些兵”??
风临道:“臣招兵是为了充备防线。不是臣招的多,而是北军原本就兵员不足要想抵御漠庭无休止的秋狩、春狩,就必须要构造一条完备的防线驻扎疆域,这些当初臣是给您上过奏文的”
谁料武皇直接打断了她:“你总有许多理由,冠冕堂皇。招兵是为了防线,垦地是为了百姓,反击是为了安宁朕真不知风家何时出了你这么个圣人。
可你这些找得到借口,还能桩桩件件都找得到借口吗。”
风临苦笑:“我找借口呵,或许在您的眼中,我做什么都是别有用心。但就算我真的居心可恶,您难道就言行如一么您做事难道就不冠冕堂皇吗”
武皇眼神冷下来:“你说什么”
风临毫不畏惧,噙着笑,一字一句道:“鸿文道您真的管不了么从学子们驻道那天起直到今日,言论换了几番了真当我看不明白么。”
风临声音陡冷:“您想让我惹民怒”
武皇凤眸微眯,冷淡的眼眸闪过一瞬的精光。“大胆。”
风临听清了这句警告,但她根本没有闭嘴,反而愈发冷笑起来:“此刻也是一样。为什么要在这日召我入紫宸殿,您明明知道十日未朝,正是注目之时,现在满朝臣官都站在朝门外等着鸿胪寺宣朝,您却在这个时候把我叫进皇城,又故意压着朝会时间,预备一会儿放我离去,不就是想做给她们看吗”
“风临,你失分寸了。”武皇说。
警告之意很鲜明,但风临如未听闻,继续说道:“您想用这种方式告诉群臣您的态度。您是从来也不考虑我的感受的。”
武皇似乎也对某句话感到好笑,勾唇露出冷冰冰的笑来:“难道镇北王做事就考虑朕了么朕给你赐的侧夫,你不也抛之别院,充为摆设。”
风临露出果不其然的表情来,讽笑着看她:“果然您根本不想见我。我冤枉与否,案情为何您毫不关心。事情闹了多少日,您到今天才传见我一回,不过要拿我来做戏罢了”
“不用摆出一副无辜受屈的态度来”武皇不知缘何似被触怒某处,神色微变,凛声喝道,“从前的种种事端,你在其中扮演何种角色,你比朕更清楚。”
风临道:“我什么角色,我什么角色”
武皇道:“说宁家女入京与你无关可她宣文十九年时就于流放地报了病亡,为何现在还活在人世这些年谁给她庇护,谁帮她藏身,你敢说这同你没有半分干系那时你就敢干下这样的事你还敢说这不是为了你的私心”
风临跪在地上瞪着她,毫不示弱,冷笑着道:“陛下问了臣这么多问题,那今天臣也有一句话要问陛下。”
她双目隐隐发红,突然大声问:“当年宁家到底做错了什么”
突来的喊问给整个金殿烛火惊得一颤,连窗外雨声都凝了一瞬。许是被这突兀的大声震了耳朵,武皇有短暂语塞。
风临瞪望她,脸上已无笑意:“事后我曾多方查问,得知宁家当年获流放的罪名主要有三:威远侯受贿左右军中用人;宁氏族人蛮横,强买人口;宁府行事不恭,曾出怨言。长女宁韺奉主失责反在罪名次列。”
“当时我好生奇怪,这三条罪名都与我印象中的宁家人相去甚远。宁家人虽脾气火爆些,但不是不懂大是大非的人,威远将军在军中也算严明之人,怎么可能干出以贿金定决军官的事,而强买人口、怨言犯上更是荒谬”
“我废了很大劲去查旧案,发现三项罪名,竟全是人证供言翔实,而物证寥寥,买卖人口契纸上居然押的威远侯府大印,而怨言一说更是只有告发之言”
武皇眯眼道:“你想说什么。现在为了自己脱罪,都开始攀咬起别人来了么。”
“我攀咬”风临冷笑,“我到现在还没咬出一个名字来呢,我攀咬”
她道:“我为何做下这样的事,您是皇帝,站得高也该望得更明白我救宁安愉,就是因为不公、因为冤枉、因为她们不该遭受这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