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1 / 2)

他已是白发苍苍,这人却还是年轻的模样。

接到孙女儿和瑗送来的信时, 他是有些错愕的, 但又隐约觉得理所当然, 能在一夕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本就不同于常人不是吗

明衷皇帝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情绪来,像是在醋里滚了一遭,又在水里转了一转,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感觉。

当年他尚天真纯稚,执拗地告诉所有人, 师翡翡是有一个大徒弟的,长得高高的, 头发长长的,他在贵母妃宫里见过,他真的见过。

可是没人信他, 就连师翡翡也坚定地摇了摇头,宫人说他睡糊涂魇着了,兄长笑他小小年纪就傻了,就连他的母亲景安皇后也觉得是他撞了邪, 惶惶不安不顾身体地日夜抄写佛经。

不怪他记得那样牢实, 盖因那是大半辈子里第一次也是唯一次面对所有人的否定与质疑, 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说的话,看过来的眼神让他委屈难过的同时失落又颓然, 说是深受打击也不为过。

那也是第一回, 他开始丢下少年心性里特有的执拗和坚持, 学着去顺与大众,彻底将其掩藏在心底,成为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明衷皇帝不由摸了摸自己的手腕儿,上面的那道擦伤的痕迹早就愈合不见了影子,真的已然好多年了。

可惜母后他们都已经不在,他也没办法拉着人告诉他们你们看,是你们不记得,不是我糊涂了也不是傻了,更不是撞了邪。

想到这里,他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再抬了抬眼凝视着亭中人,这一瞬竟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道“孤说过,孤一定会记得你的。”

宁莞循声侧头,落在说话的人身上,目光顿了顿,眼角余光又自宣平侯身上轻轻扫过。

她是没想到今日楚郢也会跟着来,作为前宣平侯府的表小姐,装起来还是有些压力的。

捏着袖子暗叹了一声,敛裙坐在前方的长案边,散去无关心绪,微微一笑道“殿下记性这样好,实在出乎民女的意料。”

一个自称孤,一个叫着殿下,坐在一边的太上皇略含着探究的视线在他二人打了个转。

明衷皇帝瞥过一眼,他立时正襟危坐。

宁莞“不知道此行来,所为何事呢”

师老爷子摸了两把胡须抢答道“就是来看看师姐的。”他最近忙着事儿,都好久没来找他师姐了,正巧明衷皇帝要过来,就随行一道了。

明衷皇帝亦说道“朕也是来看看的,当年翠微宫里一别七十余载,朕有些事情实在好奇。”

他初初当政的那些年,大约是为了证明什么,也曾使人去查过她的踪迹,可惜皆是一无所获,就真的像是凭空消失,不留下一丝痕迹。

如今陡然出现,自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在昨日抵达京都时,就已经有人将探查到的事情呈于案上了。

从几十年前的师翡翡大徒弟,到现如今盛州宁家十几岁的长女,更有在宣平侯府的那些荒唐之事儿,其中种种实在难以想象。

明衷皇帝看着坐在对面慢条斯理端盏饮茶的女子,诸多的疑问与感慨在心头绕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只化作一句,“那些年朕总在想你究竟是个什么人又是个什么身份呢”

莲叶田田,锦鲤嬉戏间冒出头来,坐在亭中能隐约听见摆尾跃水的声响。

宁莞偏眸往凝着浅碧色的湖面,轻抿起唇角,含笑道“不过就是一个稍稍长命的普通人罢了。”

太上皇咋舌道“不止呢,还青春常驻。”看起来真比他大外孙黎成都小几岁的样子呢。

宁莞道“这话可错了,只是比寻常人老得慢了一些,谈不上什么青春永驻。”她过几年就要慢慢老了,真的,不骗你。

太上皇酸了,“这老得可真不是一般的慢。”老天爷真不公平,他怎么就摊不上这样的好事儿呢。

明衷皇帝又瞥了他一眼,太上皇立马低头,默默吃起糕点。

师老爷子捻着胡须,哎呀,太上皇还是这么怂啊。

若真是一个长命的普通人,为何找不到人寻不到踪迹那些失去的记忆又该如何解释明衷皇帝手搭在膝上,缓缓道“也罢,你不愿详说,朕也不多问。”毕竟他自己也好旁人也罢,总是有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的。

宁莞闻言不语,他又话锋一转,声音微沉,“但朕想知道,你既消失多年,走得无影无踪,缘何又突然现世了”

宁莞心想可算是问到重点来了,她指尖勾了勾茶盏,浅浅笑回道“陛下,一个人总是寂寞,呆得久了,难免会想要到处走走。”

她斜斜侧了侧身子,将落在地上的荷包捡起来,“也是阴差阳错,没想到时隔七十余年竟还能遇到故人。”

轻软如柳棉絮絮的话声里萦着些许惆怅,然而下一瞬又添了几许和悦,“不过虽有些意外,却也是高兴的,这世上的久别重逢,总是太过难得。”

明衷皇帝目光定定,面上并无过多神色,心中却亦有感触。

即便是他,活到如今这个时候,除了一个师正和她,已然是见不到年少故人了。

太上皇暗暗唏嘘,长寿人的苦恼啊,有时候得天独厚似乎也不见得是件好事。

一时无人出声,亭中渐渐安寂下来。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楚郢转过头久久看着右侧方向。

“侯爷在看什么”

师老爷子问了一句,顺着他视线也瞧了两眼,却只见得青竹帘前的白玉纱伴着风掀起层层涟漪,除此之外并无什么特别之处。

楚郢淡声道“外面有人。”

师老爷子不甚在意,低声回道“许是府中下人吧。”

楚郢摇摇头径直起身,宁府的下人向来知事,可不会在主家周围躲躲藏藏的不露面。

他打起青竹帘,望着方亭后面挤挤挨挨的草木丛,明衷皇帝与宁莞也看了过来,朱阿婆躲在半人高的花草枝后面,忙忙缩成一团捂嘴屏息,不敢弄出丁点儿声响。

楚郢并未出声,只缓步过去,居高临下垂了垂眼,正正好与七分惊慌三分尴尬的朱阿婆对上。

冷淡的视线落在身上,朱阿婆下意识抖了抖身子,再看到他手中握着长剑,脚下更是一软,站起身来弯腰谄笑,露出手里拎着的一篮子嫩豆腐,“我是来给宁姑娘送东西的,没找着芸枝姑娘,走错了路,走错了路,实在对不住,对不住啊。”

楚郢不语,亭中宁莞讶异了一瞬,不禁笑道“朱阿婆向来不屑踏足于我府上,今日好生有兴致,真是稀客稀客。”

朱阿婆被逮个正着,正正惶遽不安,讪讪道“都是邻里,宁姑娘哪里的话。”

宁莞不知她将方才那些话听了多少,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朱阿婆这张嘴,在外头说得再多,熟知她爱瞎掰爱找事儿的那些邻里也只当听个笑话过过耳朵,说出去也没人信她。

“阿婆往顺着窄廊走吧,芸枝该是在厨房,你这回可莫要再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