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嘛要解释
回程车中,风临脑子突然清醒了点:我为何和他废那些话,我和他什么关系,不是撕破脸的仇人么,他伤心难过和我有半毛钱关系他越伤心,我不应该越高兴吗
我和他解释什么,我追什么啊
细细往前想去,她越想越觉得不对,从一开始她便可以避免这种尴尬处境。好端端的为何要去笑话风恪,园子里看见他为什么不走,他看见自己又干嘛要把他叫到面前。
叫到面前后,又做什么非要去亲他
那张脸当真好看到将她脑子都勾没了么,能让她抛却尊重,如此轻浮地凑前踏进圈套么。
她不禁扪心自问:我有如此重色吗
过去她也不是没遇到过美人媚眼,香艳诱计,可没一次入套过。轻浮的撩拨使她反感,心机的诱引令她恶心,风月之地的男子们倒是危险小些,使银钱便能买得一夕欢愉,但她嫌恶,从未动过这心思。
没错,她不是贪色的人。
那么,那晚在相府阁中,她为何没走。
究竟是她欲念重,还是他一递来借口,她就迫不及待抓住,化为锁链将人拉到身边,向他索取想要的温情。
把风临变成笑话的,究竟是子徽仪,还是她自己
有些问题不能深想,一想便让风临如坐针毡。这念头一起,风临顿觉全身血液一齐倒流,简直不能安稳自处。
原本躲藏在暗处的心思突然被注目,再不能似从前那般无声纠缠,含糊的念头被目光劈得明清,避无可避。
风临突然暴怒,抬手狠狠给了不清醒的自己一巴掌。
这一掌带着不争气的恨,直把她抽得半边脸都发麻,外头亲卫听见动静,赶忙问:“殿下怎么了”
“无事。”风临扯了扯发麻的嘴角,“刚掉了个东西,已经捡起来了。”
“算算日子,青季她们也该到了。”风临舔了下嘴角的血丝,目光隐凛,“张通鉴。”
车外传来应声:“属下在。”
“你带人亲去四城门等着,今晚城门闭前,接应她们入京。”
紫宸大殿,龙涎香盛。
华美而巨大的御座下,闻人言卿单薄的身躯正伏跪于地,四周不见多少宫人,有两个内卫伺在暗处侯立,而在她的上方,武皇正在俯视她。
闻人言卿作为一个口出妄言的罪人被押来此地,而可决生死的皇帝正向她发问。
“她们都说,你在昨晚疯了。”这是武皇的第一句话。
在听到话后,闻人言卿没有抬头,一眼都没有看御座,则深深俯首,将额头叩抵在宫砖上。
“陛下,臣半点都未疯。臣就是装够了。”
“怎么,你常伪装么”
闻人言卿俯首回道:“臣是男妓之女,自打入这个家起,便日日受人轻看,要想少受折辱,就要会掩抑心绪。”
“那现在呢。”
闻人言卿道:“臣现在全无作伪,十数年始现真言真态,可她们却说臣疯了,臣觉得好笑。”
武皇并未继续,反话锋一转,轻飘飘发出一问:“你为何斥你的外祖母”
“觉其有罪,方才痛斥。”
“她是你的血亲。”
“朝臣论理不论亲。”
许是她答得太快,满紫宸殿都静了几分。周围似有目光投在她身上,她感受到了,却没有抬头。
这个回答不知是否令人满意。
武皇说话时淡淡笑着,叫人听不出喜怒:“闻人慧将你接回京明悟,也算对你有恩。”
闻人言卿面对此话,俯首对答:“陛下,臣与父贫贱乞活多年,不得闻问。她一朝忽来,非为怜臣父女飘零,实为安列祖阴怒以昌子嗣,臣归家后非但不得善待,反与父就此失散,此后十余年孤处闻人深宅,皆如寄人篱下。”
“臣自卑自轻,萎靡无志,是先太女仁心以对,授臣大道,委以重托。知遇之恩,是为先太女。
臣男妓血脉,受人轻贱,是陛下不弃出身点受状元,使臣一洗卑颜,重塑人骨,得与他人同列。再造之恩,实为陛下。
故论恩,臣之恩者,先太女、陛下。再无第三人。”
武皇道:“亲长之尊誉,不顾了”
闻人言卿叩首道:“臣要先顾国君圣誉。”
虚弱话音如水波回荡大殿,一层一层漪至御座。武皇那张脸终于有了似笑非笑之外的表情,缓慢地扯动嘴角,一个确切的、俯视的笑容出现在她面容,投向闻人言卿。
她微抬一下手,一旁静似不存在的梁佑元自早备好的两份圣旨中取出一个,经由武皇眼神示意,双手擎到闻人言卿面前。
闻人言卿抬头,目光触及锦轴那刻,耳边响起了武皇的声音。
“接下这道圣旨,往后没人轻看你了。”
走出皇城的时候,闻人言卿觉得天上的烈日极其刺目。她仰头看了会儿,眼里刺痛,笑着低下头,以袖飞快抹了下。
自宫道走到华京大街上,她没乘车,全以步行。前方烟火气人言声如烟飘来,她步步踏进其中,却神智恍惚,宛若游逛的幽魂。
恰此时,她耳边忽传来一声唤:“闻人言卿,站住”
这声蕴着恼意的唤阻了她的脚步,她转过头来往宫道望去,见慕归雨穿着官袍,急匆匆地朝自己走来。闻人言卿疑心自己出了幻觉,因为看到她好像在生气。
慕归雨面色铁青,大步走到她面前,开口便是一句:“你是不是疯了。”
闻人言卿定定看她,却慢慢地浮出笑容来,虚弱道:“慕霁空,我现在理解你了。”
慕归雨闻言一瞪,罕有地在人前显出怒意,压低声音道:“你以为御前的差事是那么好做的你没退路了”
闻人言卿道:“料到了。”
慕归雨脸色铁青,声音微颤,咬牙道:“你混账”
“混账也罢,无所谓了”闻人言卿扯出个轻浮的笑来,哑声道。
慕归雨低声道:“你究竟为何啊,我与殿下已在设法搭救,只再消几日就好,你怎就不能再等一等”
闻人言卿缓缓抬头,忽用难以描述的目光看她,这目光蕴着太多太重的悲郁,以致慕归雨在她看来的一刻,心脏就猛地顿了下。
闻人言卿艰难笑道:“再等下去,外祖母就烂了。”
慕归雨忽然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我不靠别人了。”闻人言卿缓慢摇头,声音哑得可怜,“不是有埋怨,别人也有别人的劫难要过。靠别人,救不了自己我须得开我自己的路。”
闻人言卿灰颓一笑,面向慕归雨,抬手作揖,深深地鞠了下去:“慕大人,此后劳请关照,门下给事中闻人言卿,给您道谢了。”
当日下午,南陈使团入京。
在使臣入京的前两个时辰,闻人府终于得到陛下圣旨,褒言悼挽,准按品级厚葬,并谥其文穆二字,恩封其丈夫为正二品命夫。
随后,当着闻人府众人面,内侍另宣读了武皇准许闻人慧长女、次女归籍丁忧,并升任闻人言卿为门下省给事中的圣旨。
宣读时,家众目光刺来,如芒在背,而闻人言卿自始至终没回头看一眼。
使臣团入京浩浩荡荡,迎接的仪队乐声从城门一路响至皇城城门。
这番热闹风临无缘得见,她未获接迎使臣的资格,同其他朝臣一样,按时前往太和宫等候就是。
今晚,朝廷要在太和宫设宴为他国使臣接风洗尘,以彰国力,示友好。
太和宫早早布置,殿容华美,灯火辉煌,宛如神宫阆苑,一派妙音琅乐,正是祥和宴致,然抵达的臣子们神情都有些许隐晦意味。
风临来时,众人并没太惊讶,甚至对她一身的黑袍金冠习以为常。
令众人意外的是风恪居然到场了,昨夜她被殴打的消息已传开,都传她被顾崇明打破了头面,怕是告病不能见人,哪想她会出席今夜。
众人各怀心思打量她,倒未见脸上有甚伤口,只是脸像胖了一圈,眼眶也有点高,似乎也白了。
风恪昂首挺胸踩着通传声踏进来,仿佛别人越打量,她越要将腰板挺得直,以此来证明传言不实。等眼尖的仔细瞧,才发现原来她化了厚妆。
她那身衣料甚贵,水光滑缎,穿在身也显出些尊贵,因敷了厚粉,所以不显她黑。动作间她状似无意地将腰间那枚紫玺玉佩露出来,眼梢暗存高傲。
入了殿,由内侍接引入座时,风恪远远地和风临望了一眼。二人目光相交时,皆无善意。
今夜皇女同侧列座,宫殿中人或多或少都将注意力暗放在她们身上,正打量二人之际,却为一串洪亮通传声所打断。
“陛下到”
“皇夫殿下到”
“二皇子殿下到”
随通传声起,行礼之音如浪潮叠涌,一众人皆离座低眉。
武皇着暗红龙袍,凛目淡笑,衣色似陈血凝染,沉稳压人,更衬得她威严不可直视。子南玉着一身淡月白,长袍银凤浅淡,融进袍色,犹似云山雾里。身佩组玉,头戴清冠,满身淡雅皎净,庄华气度,站在武皇身侧,与她毫不相搭。
风依云跟随二人身后入殿,雪肤星眸的少年没半点笑意。他倒也同父亲一样穿了蓝系,只是他穿的色深些,是星蓝。曳地长袍搭着羽白披帛,倒好似披着白云在身。
是美仪好风姿,却因着那神情,使人觉得疏离难近。
风临在行礼间隙,悄悄看向父亲与弟弟。许久不见,父亲似乎又憔悴了,弟弟也似清减了些
入殿时风依云看向她一眼,二人都没有说话,眼中涩望,已胜许多寒暄关切。
因武皇子嗣较少,今夜皇女皇子皆同侧同列,自左至右座次分别为风恪、风和、风临、风依云。
风和未到,座位暂空,而风依云右侧却还留有一个空位。落座时,风依云瞥了空座一眼,脸色愈发难看。
今夜座次风临还未听闻,是以不明弟弟情绪,刚欲暗问,宫殿门处又来一声通传:“丞相到丞相公子到”
风临与风依云脸色俱有微变,暗暗看去,正见子丞相带着子徽仪入殿,往帝夫二人座位行礼。在她身后,子徽仪正在跟随。
他还是那样美丽,一进殿就吸去大半人的目光。
子徽仪今天没穿素雅淡色,而少见的穿了件淡藤萝紫的衣袍,配着玉佩,内里雪色的里衣,照旧是高高的立领,将那伤痕遮得严严实实。乌发挽了别致的半髻,上簪着玉簪,仅一枚,却是紫玉。
风临只知他云裳动人,未料着紫亦然惊艳。
淡雅的藤萝紫色如云披在他身上,好似紫藤花轻轻的一声叹息,又似长虹散去后留下的丝缕幻梦。
少年本就清愁,韵色更将他拉入一场无觅的早春烟雨中,使之衣袖缥缈,于明殿之内,宛如同他人隔着一层水雾。
有人望他,如痴如醉。有人视他,探究甚重。
今夜宫宴款待他国使臣,朝中官员唯三品以上可带家眷,子丞相品级合规,但子徽仪身在此处,却非以家眷身份入宴,而是临时受子皇夫懿召,并特允与皇子同席而列。
以臣身列座皇子旁侧,此等殊荣,休说旁人不解,连子徽仪也不明子皇夫的用意。时至今日,他都不知自己还有何值得皇夫如此厚待。
风临状似不在意,以余光暗望子徽仪对风恪行礼。
他身前不远站着穿白华锦的亲王,众人暗看他玉颜时,目光总捎带从缙王身上掠过。
此时两人站在一处,一锦白一淡紫,远远略望,颜色倒显得很配。
风临收回余光,淡淡笑望前方,生平第一次想把这黑衣自身上扒下来。
等子徽仪从面前走过时,风临才看到他涂了口脂。脂色少见地晕染在他唇上,薄薄化开。不过多了这一点颜色,他容颜便添嫣然。只是人增脂色多以悦颜,而子徽仪眉眼间却无甚欢意,倒似为这点嫣色更加神伤。
风临知道,这脂红为了遮掩唇上伤口。
他自面前走过,如约未言语,只对自己沉默行了一礼,黯然就座。风临说不清此时心情,只觉心里堵得厉害。
座位之事她事先并不知晓,此为皇夫临时起意,待到子徽仪行完礼未走,而是由宫人接引走到风依云右侧的空位时,风临才意识到什么,猛地攥紧手心去看风依云。
对方脸色不大好,眼神朝父亲的方向点了点,风临眼中不可置信,转而望向子南玉,却见父亲也正在看向这边,蹙眉而望,眸中流转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风临不解,真的不解。
子徽仪无声无息地坐下,低头不发一言。左侧人的冷拒太过鲜明,他没办法,只能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
风依云的脸色已可用差极形容,板着神色冷坐在那,而风临则有些微乱,为未曾料到的距离,也为父亲不明真意的安排。
她装作不在意,镇定拿杯饮了一口茶,目光却不住地瞥向右侧那道淡紫的身影。风和何时来的,她都没有注意。
伴随着时辰将近,前来通传的羽林军告知使团已入皇城,武皇稍一挥手,宏大宫乐如潮水自太和宫涌向宫门处。
成列执灯宫人如得指令,在此刻燃亮灯华,夜的皇城亮起灯路,犹如长长的烛龙,照明纷飞旗仗。
这是一场盛大而隆重的宫宴,宏而光耀,国力人力在今夜织就了一幅繁美华锦,而在这幅耀目的华锦画轴之下,每一方都在暗流汹涌。
太和宫外,北皇城城门处,静王风希音一踏入皇城门,前路便被一列黑衣内卫挡住。
为首女子上前一步,轻甲在夜灯光里闪着暗光,抬手作揖,她堆起笑道:“静王殿下,奉上令,请您走一趟。”
风希音缓慢转眼,目光朦然看向她们,道:“可吾今夜受陛下邀约,要往太和宫赴宴。”
那内卫上前些许,微微俯身,笑着对她压低了声音:“请您去内卫府,也是陛下的意思。”
幽夜有瞬息静默,皇城此刻无声。
风希音缓慢地抬眼,直视对方,目光犹如揭去遮布的匕首,渐渐凝出精光。
太和宫下,北皇城接迎仪仗前,梁佑元来做使团抵达前的最后巡视。
等候往来传令的内给事蒋氏正侯立,跟随着梁佑元走到后面,满面堆笑地道:“梁监,您尽可放心。”
“嗯。”梁佑元点点头,手下小内侍若有若无地隔出一片地方,梁佑元悠悠走到蒋内给事身侧后方站定,忽然自袖内递给他一个东西,轻声笑道:“殿下托我给你带个东西。”
蒋内给事心中意外,手悄悄接住,入掌微凉,发觉是个小金属物,脸上登时笑起来,牢牢握住,四下瞧了瞧,赶忙将手举到面前摊开,却在看清东西的刹那愣住了。
他僵硬看着,脸色一点点灰了下去。
在他掌中,躺着一枚拇指大小的长命锁,只有锁,没有链子。蒋内给事认得它,这是去岁生他送给外甥女的礼物,样式是他托京里的巧匠打的。
“是哪个殿下”他僵硬开口,现在才意识到被忽视的重要问题。
梁佑元在他脑后轻轻笑道:“定安亲王,托我带话。”
蒋内给事霎时如坠冰窖。
“知道你最近忙不开,殿下特帮你照顾照顾家人。家中十八口吧都齐,放心。”
蒋内给事讲话已哆嗦起来:“她她怎可”
“殿下有件事想问问你。今晚放值后我在寝舍等到子时,来不来在你。”
梁佑元轻轻笑着,在已浑身冰冷的蒋内给事身后踱了一步,抬手突然拍住他的肩膀,示意他看向前方,低声道:“蒋内给事,客来了,要笑。”
伴着宫庭雅乐,南陈使团在簇拥之下,浩浩荡荡地踏入太和宫内。
她们奉上礼物,以南陈礼仪,朝着武皇及列席诸臣僚宗亲依次行礼。在一行人中,一位身着龙睛鱼紫色三爪蟒龙织金袍,头戴五宝攒珠冠的人最为显目。
其实她容貌并不艳丽逼人,相反,她生了一幅随和秀气的脸,举止也贵而悠然,这样的人观之可亲,本不应太扎眼的,可她身上独有种气质,偏让人无端注目她。仿佛身处黝黑峡谷,道旁尽是残衣,而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笑呵呵的白狐,你承认它很可喜,但就是感到一股违和的森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