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晓,风临独坐殿中,垂眸低望。她面前摆了一局未完的棋局,盘中白棋声势浩大,攻势紧迫,已占大利,俨然隐成合围之势,黑子被围堵,似已被逼入无可回旋之地。此轮白方攻势方歇,该黑方落子。
棋局就僵持在这里。
风临沉默凝望黑白,手指捻着一枚黑子,久久不下。
窗外大雨如瀑,雷吼电急。
大风卷着摧落的绿叶,尖啸着在殿外狂奔,殿窗被震得哐哐作响,像有千百人在叩窗,催促喊道:快快快
这喊声太大,也震醒了殿中器皿桌椅,它们惊惧于殿外的雷雨,也跟着喊道:快啊快啊
顿时整个大殿都充满了嘈杂刺耳的喊声,所有的事物,瓷瓶、桌椅、地砖,乃至每一滴雨珠,每一缕潮风都看向风临,它们睁大了眼,大声催喊着,尖锐,刺耳,烦躁的声音充斥整个天地。
苍白手指紧捻着那杯棋子,力道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快快快快快
轰隆隆一声巨响,一道惊雷砰然而落,震得天地共颤,霎时万籁俱寂。四周安静下来,殿中落针可闻,此时,殿中忽响起“嗒”地一声。万物皆望去
她抬手,落下一子。
四月六日,晨,大理寺呈报于上,经刑部、御史台过目,由尚书省转呈御前。同日上午,紫宸殿降旨,令户部尚书刘达意暂放手头事务,领假三日,配合问询。
上午辰时三刻,门下侍郎祝勉呈奏武皇,参刑部侍郎慕归雨与逃犯宁歆姐姐有故交,因私乱公。
巳半,内侍监梁佑元往刑部传达陛下口谕,令慕归雨避嫌,暂退此案。
当日午,有学子复聚鸿文道,举持武律问镇北王投毒杀亲,为何不作处置。
御史台得讯,急遣人入宫面圣。
当日下午,紫宸殿连发旨意,一命虎贲军将军荣恒威暂交兵令,以候问询。二发旨于刑部、大理寺、御史台,明言“法可上宗亲”,令各部严查缙王府投毒案。
三发明旨于定安王府,告令暂解风临事务,并厉辞斥责,称其“德容尚不足以持节”,收回其双笙双节,免其北将节度大使,但保留尊号荣封。
另附武皇亲笔所书圣旨,明言解除旧年定安王风临与丞相之子子徽仪的婚约,并加盖朱印。
一轮锦轴展卷,便将那日朝堂质问了结。这是紫宸殿赐给风临的说法,这就是风临在百官面前要来的说法。她仍需谢恩。
两封圣旨一宣过,立刻有大理寺官员带着印有三法司红印的文书上前,请风临暂解职务,上交兵符,往大理寺受询。
风临被带走时没说什么,这一番景象她仿佛不意外,眼神冷淡地静观,如一位旁观者。只是走时,她没带自己的亲卫,言称法司自有差役,只让张通鉴跟随,其余人尽留在了王府。
待她乘马车走后,大理寺的官差查检府内,重点查问府内医署。她们一路上都有王府的人紧跟,两边人都在紧盯对方。
一位大理要了王府内近来的采买账册后,正要进映辉殿查检可疑物,寒江跟随着,说是为她引路,可眼神一直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毕竟不是抄府,她们也不能太过分,这位大理正进映辉殿正殿巡看,行为也不说逾矩,边走边问寒江:“她这一上午都做了什么,可见了什么人”
“没有。”寒江冷着脸回答,“什么人也没见,殿下这一上午,只在此处下了一盘棋。”
“下棋”大理正略感诧异,追问道,“什么棋,何人送的棋,同谁下的”
“寻常的棋,不过八两银子,街市上随便就能买到。殿下自弈。”
大理正更加奇怪,犹不信道:“自弈”
“是。”
“下完了没”
“没有。”寒江语气冷硬,“不过总会下完的。”
“呵”大理正撇嘴一笑,不再理会这个宫女出身的管事,转头吩咐道,“来人,那纸笔把棋局绘下,在将这棋盘搬回去。仔细着挪动,一个子也别乱。”
傍晚,镇北王再入大理寺受审消息传开,时恰传出后宫纷争不宁的传闻,朝野议论。有臣上书,劝武皇废夫,奏称:“教女无仪,六宫失和,皆乃中宫失德,不宜再托付凤玺。”
当日武皇便回复此奏,朱笔大书:“狂悖之言,无恭无敬”八字,派人当夜返还,并以此人“妄言后宫事”为由,官职连降二级,令调离华京。
武皇如此态度,亦引起许多人暗地揣测。
是日夜,慕归雨携案书往大理寺,以作交接。公务了后,在离开时,她正巧碰见白日里往定安王府办公的大理正,对方正带着两个属下往回走,其中一人手里搬着个棋盘,上面还摆着子。
因这棋盘,慕归雨多看了两眼,大理正见着她赶忙行了一礼:“慕大人。”
“不必多礼。”慕归雨颔首微笑,问道,“大雨天怎么搬着个棋盘在走”
大理正持伞一笑:“嗨,慕大人有所不知,这个棋盘是从定安王府搬出来的。听说镇北王被带走前都在下这盘棋,我怕里面藏了什么门道,索性带回来让大伙研究下。这不,刚刚才给那边看过,我们大人没瞧出什么来,叫我搬去前头给少卿她们瞧瞧,看看有无异处。”??
慕归雨似被这话勾起了点兴趣,浅笑道:“是么,我看看。”
她走近低下头,盯着棋局看了一会儿,倾斜的伞投下一片阴影,雨水顺伞滑落,滴答落在棋盘上。大理正在旁瞧着,问:“慕大人可瞧出什么来了”
慕归雨笑着摇摇头,直起身,抬手理了下衣袖。大理正暗自腹诽,面上笑着道了声告辞,便带着属下往前走。
慕归雨也颔首告辞,转身向前。雨淅沥沥浇在石砖上,身侧两把伞走过,在与端棋者擦身将过时,慕归雨忽而抬手拂向棋盘,修长手指在擦身的瞬间将棋子一把拂落。
“哎大人哎”
大把棋子掉落地面,霎时黑白子满地弹滚,噼里啪啦洒了一地。
在一片落子声里,慕归雨悠悠转身,背影迈进雨中,浅笑着落下一句话。
“妙手,棋活了。”
京中某茶楼中,许多学子正在食糕饮茗,激动畅谈。
此楼邻近国子监,故而堂中大多都是结束课业的学子。或许因为雨天缘故,楼里并没多少其他客人,没外人,学子文士们说话就随意些,也谈论时政。
“此回镇北王入大理寺,大约是不会再轻轻放过了。我瞧着,应是要判的。”
“那当真是大快人心。这亲王跋扈许久了,做下多少骇人事。听说连还将那流放的宁家人也给弄到京里来,不声不响的,什么居心真惩治了她,也总算她们做得一件实事。”
有人犹豫着开口,声音微弱:“唉,可我觉得,那天这镇北王说的话,倒有情理在”
立刻便有喝道:“你这是什么话”
“是不是得了她点好处,坐了她一回车,你就嘴软起来”
那人被斥了一下,尴尬饮口茶,却也不服似的,微声道:“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些事得认真论,不能太武断。那天许多同袍也在,不都给人家说得没声没响么
我也不是笑话诸位,镇北王来时我也在,我亦没有吱上一声,哪里能够笑人仅说说想法罢了。诸位,你们觉得这样子闹,当真好么其实细想想,我们与她又有什么仇怨呢”
有人道:“你这人好没志气,竟觉得她的话有情理,当真书都白读了说甚仇怨,我们难道是为了私仇才行事的吗,我们是为了国,为了民,为了大武能清光永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