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东宫没走几步,子徽仪与子敏文便迎面碰上了风依云。
他一路跑过来的,身后拿字幡的宫人被他落开好远,见了他们才急刹住,略正了衣袖走到近前,先是对子敏文叫了声:“堂姐。”尔后才很不情愿地看向子徽仪。
“堂”风依云刚想不情不愿地叫一声堂哥,却忽然看见子徽仪手里捧的东西,定睛细瞧,顿感惊讶,赶忙凑上前来,细细辨认那堆白玉碎片,半晌大为诧异道:“这不是你的白兰簪吗”
子徽仪低头望着,很心酸地道:“嗯”
风依云从前与他极要好,当然知道他有多么珍惜、多么喜爱这只玉簪,那时子徽仪平日里休说戴了,连看都不许他多看的,非重大场合不会戴这玉簪。
想到他这样爱护的东西,现在却不知为何成了这幅模样,风依云不由得也跟着心疼起来,用手指小心地翻看,痛惜道:“这这怎么成了这样碎成这样,要怎么修啊”
本来可以撑住的,但听见他的话,子徽仪忽地就忍不住心酸,开口声音都哽了起来,委屈道:“修不好了”
风依云大为心疼,双眼一直盯着这堆碎玉,道:“这簪子你平日都不舍得戴一次的怎么就碎了呢”
子徽仪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呢,他捧着东西站在那,整个人都快跟着碎了。
“依云。”
一声带着寒气的喊声忽传了过来,风依云猛地回头望去,正见风临站在宫道不远处,冷冰冰地看着这边。
他立时想起而今各自立场,直起身,深深望了子徽仪一眼,心里五味杂陈,叹了口气,朝着姐姐疾走过去,道:“我听说你在东宫和丞相家人起了争执,急忙忙赶过来,原来竟是真的”
风临远远地和子敏文对视一眼,道:“嗯。”
风依云道:“为何争执怎么争执的”他像是猜到什么,忍不住问:“那簪子该不会是你摔的吧”
风临“嗯”了一声。
风依云当即跺了下脚,虽说他仍怨恼子徽仪,可到底还是不忍,想到别人那么珍惜的东西,竟给她随手碎了,风依云也不由得生出点恼火,朝着她胳膊使劲戳了一下,叹道:“你啊”
风临面容冷漠,不躲不闪,待他戳完,淡然开口:“进东宫吧。”
“啧。”风依云心里两种感情纠结,一面为姐姐不值,一面又为旧友心疼,甚为复杂,他蹙眉不展,跟着风临越过子敏文他们,入东宫前还悄悄回头望了一眼。
子徽仪仍站在那里,低头望着手里捧着的碎片。宽阔的宫道被他背影一衬,显得如此寂寥哀伤。
风临一下也没回头。
子敏文本也在看着那对姐弟,见状叹了口气,轻轻对子徽仪道:“走吧”
子徽仪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及入东宫内,风依云一个眼神,跟随着的宫人们,包括东宫内的引路内侍都退到身后,保持着一段距离跟随。
风临见到了也没说什么,只抬手理了下他乱掉的长发,道:“怎么如此毛躁。”
风依云瞪她道:“还不因为是你”
讲到这风依云也有点憋闷,讲不清自己此刻的情绪,有些莫名低落:“怎么吵到摔东西呢”
风临慢慢道:“依云,你不明白我们为何到今天么,其实我也不明白。但有些事,换做你,你也未必能释怀。
“你知道他和我说过什么吗”
风临停下脚步,转过头直视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复述道:“他说,就算我跪在他面前求他,他也不会回头。”
在风依云震惊的目光中,风临平静道:“依云,你听见了吗,他说我跪着求他他都不回头。”
“多可笑啊,我跪着求他在他眼里,我就如此卑微么还是说,他看我就如同看一个卑微祈求的人。”
“如此,你还想我怎么对他,笑颜以待我做不到。”
“怎么会”风依云两只眼瞪得滚圆,他听得清清楚楚,所以才这么震惊。
这句话简直就是朝着风临肺管子戳的
子徽仪这么了解她,怎么会说出这话来
风依云难以置信,可他知道姐姐不会骗自己,因此反而对这话大为诧异。
身旁,风临已挪开眼睛,重新朝前迈步,面容波澜尽退,好似方才的对话没发生,平静谈起旁事:“你来得急,消息传太快,是你太灵通,还是他们太用心。”
风依云也尽量收拾情绪,正色起来,说:“前皇城我插不上手,自然是他们用心的结果。”
风临目光微沉,低声道:“皇城这次换血,我们也要搀些人进去。”
风依云亦压低声音道:“这是当然,即便你不来,我也晓得。只是恐怕不顺,盯着缺漏的不止我们。而且这次我们也有人被误损了,怕是有意的。”
风临道:“我们损了人,别人就没损么,呵,都没占到便宜。”八壹??
风依云点头道:“其实这样想,还是我们赚了。毕竟他们的钉子原就更深,给这一通拔了,便宜的反倒是我们。”
风临微微笑道:“是这样。”
风依云心情稍松,复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但这次到底为什么突然对刘育昌动手”
风临淡淡回道:“谁知道呢。”
“哼”风依云撇撇嘴,对她的说辞显然不信。
姐弟两个走得不快,但这时候也望得见漱玉殿了,风临在入殿前低声问了他一句:“父亲最近如何”
风依云脚步慢了下来,双手攥着衣袖,勉强笑道:“挺好的。父亲吃了药后恢复了很多,宫里最近也挺平静,你不用担心。”
风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说:“不要骗我。”
风依云微愕,随即神色黯下,低头道:“其实,不好。”
“又是她么”风临淡淡吐出这句话,却教风依云胸膛发窒。
“她”风依云张了张口,很艰难地吐字,“想与父亲,重修旧好”
哪料风临听到那词发出声巨大嗤笑,无不嘲讽道:“旧好她与他哪里有什么旧好,只有旧威,旧骗,旧利用。”
风依云难以听下去,他内心也无法接受过去的温馨都建立在利用与欺瞒上,更心痛父亲遭受的每一次打击。
“入殿了。”风临道,“不要把这些事告诉长姐。”
本以为风依云会点头,没想到他却罕见地反驳道:“你以为这样好,但长姐只会气你不告诉她。”
脚步兀地停在原地,风临怔怔站在那,许久后才道:“是啊。”
“那随你吧”
京中繁巷,一座华车悠悠停在某宅门前。慕归雨自车中探出,由随从扶着下了车,脸上带着得体微笑,踱入门中。
进门一个哑仆上前,静悄悄地行了礼。小青年刚满二十的样子,挺清秀,对着慕归雨比划了两个手势,便躬身示意跟随。
待到房门前,慕归雨示意随从在外等候,自己接过东西跟着哑仆进去,转过一道小廊,推门而入,她望见了躺在床上的孟品言。
孟品言气色不大好,脸上有冷汗,穿着寝衣,背后拿好几个软垫垫高,半倚半躺着,见慕归雨来,也不起身,只扯嘴角笑笑,还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哟,慕大人,您大驾光临了。”
“我带了些补品来。”慕归雨将手中东西放置在屋内桌上,哑仆搬了个椅子放在床前便退出去,慕归雨微笑着坐下,问:“伤得重么”
孟品言扯唇笑道:“挨了十道铜鞭,姑奶奶肋骨都打断了一根,真他妈疼啊。”
慕归雨道:“要紧么,医官怎么说”
孟品言道:“没大事,躺着将养一段时日就好了,劳您破费。”
慕归雨道:“客气什么,我倒该来谢你的,没你这根肋骨,刘育昌哪里能倒得这样利索。”
“哈哈哈嘶”孟品言大笑两声,忘了自己的伤,一时牵动到,痛嘶一声,缓了许久才再开口:“不过我好不容易查出来的东西,白白便宜了那姓祝的,当真是不大舒服。”
“有舍才有得嘛。”慕归雨微笑着宽慰,“若不让她得点甜头,她怎么会愿意出来推一把呢。”
孟品言点头,道:“不过她也答应得太爽快了些,我原以为她要拿乔一番。”
“这也不假”慕归雨缓慢点了一下头,目光若有所思。
片刻后,慕归雨对她道:“内侍省此回受牵连,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恢复元气,你们若有想抢占的,须得抓紧这个时机。”
孟品言道:“当然,再哪里找这样的好机会。这回也是多亏了你,你有什么想要我帮忙的,现在快讲,不要客气。”
慕归雨道:“别的倒没有,只是乾安卫的消息紧,想托你打听一番。”
孟品言挑眉道:“你怎么打听起乾安卫来了”
慕归雨笑道:“乾安卫是南皇城的守卫军,他们的消息本来就很值钱嘛,何况这乾安卫原是在刘育昌手里把着的,他这一死”
孟品言道:“你该不会想往乾安卫里安插人吧”
慕归雨道:“怎么会,我倒也得能插上手啊。那给内侍省把得那么严,仅剩那队凤仪卫还是皇夫的卫队,冠着子皇夫的姓氏,我怎么插手不过就是想知道下一个接任者是谁,哪怕一点风声也好。”
说着慕归雨压低声音,微笑道:“毕竟谁把着乾安卫,谁就是陛下下一任心腹,我也好巴结一番啊”
孟品言哈哈大笑,又牵动伤处,躺着抖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就知道你死不了这个心,那新任的梁监没接乾安卫的兵符,你坐不住了是不是说吧,你看好哪个内侍了”
慕归雨道:“很难讲啊,我也不是什么火眼金睛,哪会分辨就是想知道,现在是谁代掌乾安卫的兵符罢了。”
孟品言躺在软垫堆上,噙着笑看了她半天,才意味深长道:“好,这个消息我给你。”
“乾安卫现在由陛下身边女官,掌印御侍陈妙峰代掌。”
“啊”慕归雨声音是略微惊讶的,然面上仍是淡淡微笑,一双笑眼眯起,悠悠道,“原来是她”
傍晚,夕阳正红。定安王府的某庭院中,正有锋光闪烁。
此处有枫树,二月末,树正无叶,却因着天幕霞光,满院落下了枫红。四下无风,此处却有呼呼风响,循声找去,却见是一位黑衣少女在挥舞一把偃月刀,长锋在她手中飞舞出银华,翻旋衣摆在她周身飞绕,伴着刀光,飒如旋花。
感知到有人来,风临顺而收势,巨大刀柄在她手中轻如竹杆,呼呼行完这一招式,哐地置在地上,风临持刀侧望,正见白青季、张通鉴在旁拍手,奉承道:“殿下威武”
白青季极欢快道:“殿下新得的兵器还使得这样威风,实在叫属下佩服”
“油嘴滑舌。只是小时候习的兵器多,刚巧也练过这个。”风临淡淡笑了下,看向她问,“何事”
白青季道:“是人要来了。本来说要晚上,女郎自己还有事,就打算现在过来了。”
“好。”风临走过去,将兵器交予张通鉴,自己跟白青季去了映辉殿。
直等到夕阳将落尽时,风临自厅中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怎么今后见你还要走密道”
风临闻声起身,门随之而启,门外人眼罩顺而被解下,正露出子敏文的脸。
子敏文还没从蒙眼的不适中恢复过来,便眯着眼大步上前,开心笑道:“你总算回来了欢迎欢迎”
风临道:“这是孤的府上,该孤欢迎你才是。”
子敏文大笑两声,睁眼看着她,脸上尤为喜悦:“多少日子不见了你变了许多,吃了不少苦吧”
说至此,她想起那年得知噩耗的辛楚,不免难受道:“那时我真的以为你你不知我有多么难受,亏得上天有眼,你可以逢凶化吉”
风临握着她的手道:“我们莫要再谈过去的伤心事,如今既好好站在面前,便都过去了。来,别站着说话了,先坐。”
说着她转头对白青季道:“青季,去门外守着。”
“是”
子敏文原在走路,闻声忽停下脚步,扭头看她道:“你是白青季”
白青季道:“是啊。”
子敏文突然脸色转青,咬牙切齿道:“就是你叫手下扮成歌伶给我送信啊”
风临疑惑地看她,白青季立刻道:“啊,是啊。”
“你还是啊”子敏文气不打一处来,对着风临道,“你这个属下干的好事,叫人扮歌伶跑去给我送信,那天晚上大家忙得头昏脑涨,我上司都在埋头苦干,这时有人来告诉我我点的美人到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风临没憋住笑,呲一声笑了出来。
子敏文顿时气道:“你还笑我娘以为我点歌伶点到府衙去了连发了六封信骂我你还笑”
风临赶忙板起脸道:“白青季你胡闹你怎么能这样送信”
白青季有点委屈道:“不是您说越快越好,叫我便宜行事吗”
风临道:“孤是叫你自便宜行事,可你也太便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