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临面容泪痕未消,神情却早已大换。她面无颜色,顶着红肿的眼望向武皇,恭敬行了一个大礼,跪在地上缓缓吐出三个字:“臣惶恐。”
武皇俯视着她,脸完全地没入阴影之中,冷笑道:“怎么,定安王也会惶恐”
风临头也不抬,道:“臣有罪。”
武皇冷笑不散,目光笔直地戳着风临,殿内肃肃,已是山雨欲来。
在死一般地静默中,皇夫上前一步,似未察觉武皇怒意般,柔声开口:“陛下刚下朝,想必还未用膳,臣早上命人炖了长生粥,现下吃刚好。不如一同用些吧”
武皇瞥了他一眼,道:“难为你,倒还能吃得下。”
皇夫听了笑笑,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嘛。”
“呵。”武皇道,“朕不比你心宽。瞧你教养的好女儿,多有才干。朕见了她五脏六腑都是满的,哪还塞得下茶饭朕该谢谢她,让朕省了这些粮肉”
风临跪地不语,四下的内侍宫人闻声也忙忙跪倒一片。皇夫也缓缓下跪,嘴里告罪道:“陛下恕罪,是臣教养不力,这孩子自小离京,在外数年,整日里混在行伍中,动不动便打打杀杀,自由散漫。这么多年没见几面,臣都不知她经了什么事,识了什么人,学了这些混气,回来竟三番五次惹恼陛下,连一顿安生饭也不让陛下吃,当真是混账极了。臣必定好好管教,严加惩戒。还望陛下顾惜龙体,暂且息怒。”
这话绵里带针,武皇被活生生气笑了。她伸出手指了指皇夫,说:“你很好。这样说,她混账皆是在外纵的,那便是朕的错了。是朕下旨命她离的京,朕自然也不能怪你教女不力,不能怪她忤逆不孝,更不能怪她大清早去敲登闻鼓,当众胡闹,让朕难堪是朕不好,不识趣跑到你这来,扫了你们父女团聚的喜气”
武皇怒不可遏:“皇夫,你可知她今日都做了什么她敲登闻鼓,告她的亲皇姐忤逆大罪掀起轩然大波皇室两位亲王互争,手足相害,这是大丑闻,怕是现下已传遍了华京,置天家颜面何处置朕于炭火而不顾”
话至此处,武皇已肝火大动,双目也染了几分猩红,她鲜少这般显露怒意,可知此时心情糟糕到了何种地步。皇夫跪地,低垂着头不言语,武皇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到了风临的头上。
“你也出息得很,朕竟不知你何时长了这样的本事,回来便给了朕一个惊喜。”武皇语气森然,“你可知太女走后,朕废了多大心力才重新平衡了朝堂,有了如今局面今日竟有动摇之象你找谁不好你找宗室一派,这不是成心给朕添堵吗”
武皇自登基起便全力压制宗室势力,风临自然也是知道的。只是对此时的风临来说,武皇的喜恶并不重要了,只要能笼络的,不管是谁,风临都不会拒绝。事实上,她也没有太多选择的权利。
武皇微微顺了顺气,注视她问:“你难道是想与她相争么”
风临立刻重重磕在地上,咚地一声闷响伴随着话语传入武皇耳中:“臣万死不敢”
皇夫面如死灰跪在一旁,原本从容的笑意也尽数散去,这话不知让他想起了什么。
武皇没看到皇夫的面色,只一味盯着地上的女儿,如同望着一只狡诈的牲畜。她道:“如此最好。你闯下这样大的祸事,朕却不罚你。不仅不罚你,朕还要对你多加安抚。明日朕会下旨,赏你黄金万两,珠玉数箱,复你亲王尊位,许你遥领北境五州军务,留京休养。”
风临俯首在地,屏息静听。武皇俯视着她,刻意加重了下面这一句话:“你遇刺,旁人来审不妥,朕便命你亲办此案。”
风临闻言猛然抬头,眼中满是惊讶。
武皇低垂着眼眸,目光直射进她的眼中,一字一句道:“定安王,你不要叫朕失望。”
不容回绝,风临只得咬牙谢恩,心中恨恨叹,真是棋高一招
“说了这么久,想必定安王也累了,起来吧。”武皇沉着脸说,“皇夫办事一向麻利,怎地这膳到现在也没摆到桌上”
她的心情当真是不好,句句话里有话。皇夫只当听不出,起身命人传膳去了。
三人落座桌前,皆不言语,菜将将上完,人还未拿筷,便听得室外传来一阵急促的玉鸣之声,似是人疾驰而来,叮当作响,由远及近。外面侍从的声音也有些赶不及:“殿、殿、里面有、哎、殿下”
“让开”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人推门而入,越过前厅,哒哒哒跑入室中,他发丝纷乱,目光急切地搜索,终于看到了风临,竟忘了同武皇行礼,直奔风临跑来。
风临连忙起身,便被一把揽入眼前冰冷的怀中,风依云哪还顾什么别的,抱着她嚎道:“姐啊”
满室人皆是一惊,风临更是意外,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雷阵雨便落到了她的肩上。风依云抱着她呜呜地哭着,“还还知道回来我就知道你这人不能就这么死了她们连墓都给你立了我得空、得空就去看你知不知道我去看了多少遍呜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再不回来,我都得给你烧百天了呜”
他没头没脑地说着,哭得不成调,话说的也不成句,前言不搭后语,风临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武皇望着风依云,只皱眉道:“莽莽撞撞,不成体统。”
皇夫微红的双目扫向武皇,轻声说:“依云,还不见过陛下。”
风依云这才恍然,连忙松手对武皇行了一礼,道:“儿慌慌忙忙的,没向母皇行礼,望母皇恕罪。实在是实在是看到皇姐失而复得,心中一时激动”话至此处,又有些哽咽。
武皇挥了挥手示意他起身,转头望向桌面,手拿着勺子举了又放,却是喝不下粥了。
皇夫的眸子悠悠转回,静静望着武皇,忽然道:“陛下,您不觉得,这才是见到临儿该有的反应吗”
皇夫的话音极低,却震得武皇凤目大睁,她看向皇夫,眼中似乎写着“你这是什么意思”,可皇夫的眼中无波无澜,没有回应,也没有在她的注视下退缩,只是这样静静的望着她。
武皇在这样的目光中放下了瓷勺,面对一桌的佳肴也觉索然无味,顿了顿,便起身道:“朕饱了。”说罢便挥袖往门外走去。
皇夫脸上仍是无甚波澜,只幽幽叹了口气,起身道:“恭送陛下。”
武皇行至风临身边时,脚步慢了几分,极为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方才皇夫的话触动了她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她不由得开口,生疏地关心道:“你旧伤有没有复发”
风临黝黑的眼也微微一怔,似是在思索她说的是哪次的旧伤,嘴上却已飞快答道:“回陛下的话,没有。”
武皇略垂眸,“那就好。”她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下了,回头看了看皇夫,皇夫正幽幽望着她。武皇忽然觉得有些心虚,却又说不出为何,只得又转回头,重新对上女儿幽深的眼眸,话音漂浮:“你也到了年岁,该有个人替你操持内务了。朕会命人给你选几个好的,过两日让你父亲找个好日子,相看一番吧。”
皇夫出声道:“陛下的意思,可是要选王夫”
“嗯。”
皇夫微抿双唇,不再多言,面色却不大好。赐婚与选王夫可是两个概念,后者要麻烦得多。亲王选夫,正经计较起来可不比皇帝的一场小选差多少。风临刚刚归京,且不说“已死之人”的前事还未处理好,还要与遇刺一案纠缠,桩桩件件都没有开始办,武皇又冷不丁冒出选夫一事,真不知做的什么打算。
选夫的人选定然要从世家子中挑,少不得又是一番利益考量。眼下缙王一枝独秀,武皇态度又反复无常,贸然选夫,还不知又闹出多少事端。
风临更是不情愿,面上又不好表露,只好笑道:“陛下,臣刚刚归京,一箩筐的事等臣去做,臣哪里还有时间顾得上娶夫呢况且臣食朝廷俸禄,不日也要回北境的,北方苦寒,男子娇贵,又怎么受得了风霜之苦呢。”
武皇抬步道:“你以后留在京中,自是有时间顾家的。”说罢,也不等风临回话,她便快步离去了。
风临望着武皇的背影,脸是完全的垮了下来。只是还未容她垮多久,身后的弟弟便又跑过来,抓着她左看右看,涕泪横流,“姐,快坐下,咱们一家人好久没一起吃个饭了。”
风依云上下看了一遍,又问:“姐,你手上脚上怎么又添了这么多的伤是回京时受伤的吗我都听说了,这帮贼子也太猖狂了些连我的皇姐也敢冒犯”
风临面色稍霁,拉住他的手轻声道:“我没事,不过一些小伤,只是看着骇人些。来,快擦擦脸,别哭了。这大冷天的,若被风吹了可要红了。”
皇夫不声不响地命人去唤了御医,自己从殿内取出一套衣物,对风临说:“临儿,这是我为你做的,也不知合不合身,你去试试吧。”
风临接过这套杏金的衣袍,指尖抚过那织金密绣的纹样,忍不住道:“真是栩栩如生。”
皇夫抬眼对一旁的风依云说:“你且出去,理理仪容,我也让人将菜再热热,一会儿来吃。”
风依云道:“可我想再同姐姐说些话。”
皇夫道:“你们俩脸都花了,这样怎么聊好不容易团聚,不该泪涟涟的,快去罢。”
风依云只好不情愿地回殿,余下的人也被支开了,皇夫与风临独处,语调也陡然一变,极为严肃地说:“方才我忽有了个可怕的想法,必得问你。”
风临闻言也立刻端坐,认真了起来。
皇夫蹙眉望她,道:“其实你有很多种方式讨这口气,为何选了这最疯狂的一种临儿,你实话告诉我你做的什么打算。莫不是你想与她一争”
话音虽是试探的,可在出口的那一刻,皇夫便已知了七起,拳头握了又松,终吐出了这个字:“是。”
皇夫猛地从椅上弹起,苍白的手攥得发红,他四下环顾,却又不知望什么,低头沉思了良久。
风临看着父亲这挣扎的举止,慢慢起身跪下,道:“父亲,而今的情势您也知道,若我不争,便只有死了。”
那个死字太重,刺得皇夫柳目剧睁。风临叹气道:“父亲,我”
“我又何尝不知呢。”皇夫幽幽开口,妥协一般跌回椅上,“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女儿,绝不能再失去一个。”
他愣了许久,才重新理好思绪,正色道:“既然决定了,便不能悔改。父亲虽是病中残躯,也会助你。当务之急是要处理好遇刺一案,至于你在京中的根基,我们可以慢慢培养。”
风临心中五味杂谈,唤道:“父亲”
皇夫轻轻摇头,“不必多言。临儿,我是情愿的,也没有被你所累。自你出事后,父亲也用了许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早已被墨缸所染。身置此处,争与不争,都不能独善其身。既如此,我情愿选择能保全家人的道路。”
皇夫轻轻一笑,柳目微弯,道:“别看父亲这副样子,好歹也在这个位子上坐了这些年,不会拖你的后退。”
风临眼眶微红,喉头哽咽,已说不出别话。
这一顿饭吃的很融洽,三人似有说不完的话,聊了许久。皇夫与风依云也将风临一行的事问了又问,生怕错漏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