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林昆把西淮和银止川带进了他的书房, 就在御史台厅堂的旁侧。
这里原先是一个茶水间,后来闲置了。林昆不与其他御史在同一个屋厅里处理公事,这个隔间虽然简陋,但是安静, 也没有杂七杂八的人动他的案卷。
西淮一进去, 就看见桌案上摆着几个同心结、小瓷兔、手捏泥人等玩意, 再就是一个香炉。
香炉里点着不知名的熏香,清凉辛冽, 使人一闻就有去乏提神之感,白色的烟雾袅袅地从中升起。
桌案上摆着不少案卷,垒起来几乎有半人高。
西淮觉得林昆坐过去,大概从外头就看不见他的人影了。
“去沏两盏平尘茶来。”
林昆大致收拾了一下屋子, 清出两个能坐人的地方,吩咐小仆道。
然而这间小隔间实在太破了, 即便林昆已经竭力把一沓沓案卷垒起来, 能空出来的区域也还是实在有限。
“将就坐一下吧。”
林昆大抵同样觉得如此待客过于寒碜,顿了顿, 说道“等下月我将处理好的案卷派遣回去, 地方就会宽裕一些。”
银止川倒是无所谓, 这地方他大概八百年也就来这么一次,下个月收不收拾得空余他才不在乎。
倒是西淮顿了顿, 注意到林昆说这话时目光似乎一直注视着自己,想了想,回了一句简单客套的“虽是陋室,其主德馨”。
而后,林昆才极轻地笑了笑,将视线转到了别处。
银止川蹙眉看着林昆桌案上摆的一众同心结, 小瓷兔等物,没注意西淮和林昆那边的动静。只在心里莫名其妙地想
没想到林昆长这么大还喜欢玩小玩意。
玩也就罢了,还摆在案上,占着本就不大的这么一块地儿,他就不嫌挤么
“少将军,公子,请。”
稍时,仆从将平尘茶送上来了,恭恭敬敬地分别摆在银止川和西淮面前。
银止川客气道“林大人,太没有想到了,我还有能在你这儿喝上茶的一天。”
林昆回他“那请您快些喝完走罢。”
“走是要走的,只是恐怕快不了。”
银止川嘻嘻笑着从袖中抽出一方信笺,说道“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进来的神女河裂沉一事。”
林昆从赈银出问题开始,就一直在为关山郡的事情忙碌。
神女河的事情稍有耳闻,但是却并不是十分清楚。
银止川将事情的经过大致讲了一遍,又告诉了他钦天监对观星阁蠢蠢欲动的事情。
“钦天监对楚渊早有不满。”
听完,林昆皱了皱眉头,说道“过去每月都有人上谏言,说楚渊身为先帝废弃的观星神侍,还留在惊华宫不妥。只是他们一直没抓到什么把柄,陛下就全做听不见,以一人之力挡下了。这次神女河石像裂沉得那麼巧,正巧给了他们攻讦少阁主的机会。”
“是不是正巧我不知道。”
银止川说“但是他们若如愿将楚渊赶出星野之都,往后新帝身边就一个可用之人也没有了。楚渊堪称国士,一卜可定天下,传说他算出的一个卦象,可使军队少损失十万人。这样的人,若离开了沉宴,朝野很快就又会是世家大族的天下。和先帝一样,君王沦为权贵的傀儡。这样的场景,恐怕也是你不愿意看到的吧”
顿了顿,林昆略微抿起唇,抬眼问“你希望我做什么”
“楚渊要废钦天监。”
银止川道“你替他稳住御史台。”
话一出口,林昆眼皮轻轻一跳。
他早已预料到银止川无事不登三宝殿,此番特地来找他,必不是什么易事。
但是也没想到会听到“废钦天监”这样的话
“废钦天监”
他不可置信反问“这怎么可能盛泱从开国以来,就设立了钦天监,甚至观星阁本身,就是从钦天监分离出去的”
“我当然知道。”
银止川慢悠悠说“要不然怎么叫你稳住御史台呢”
御史台是朝廷的喉舌,一旦有任何较大的变动,介时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都必然是御史台。
林昆如果能稳住御史台,拔去钦天监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废秘术一事,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但是介时提出时,必然受到极大的抨击。
首先,与钦天监相互勾结的权贵世家们是自然不会同意的;第二,即便是受利最大的老百姓,也不一定会领楚渊的情。
举个例子,就好比有一个恶人,每天都揍你,从你家里抢走东西。起初你可能会恨他,但是如果你几十年如一日地被他抢,甚至一生下来就被他抢,从来没有人告诉你这是错的,你本不必受如此欺辱渐渐地,你也许就会觉得被抢是理所应当,不挨打就不自在。
甚至自己为恶徒编造出理由,说服自己他们抢你是为了你好,为了让你更加勤劳
当有一日一个人站出来,不让恶徒再抢你时,你还会觉得这个人影响了你与恶徒的关系。是多管闲事。
这听起来很匪夷所思,但事实上,生活中处处可见。
钦天监的存在就是其中之一。
“介时楚渊上奏,弹劾必定铺天盖地,你要为他顶住这些弹劾。”
银止川说。
“我要想一想。”
然而良久,林昆低声说。
“想什么”
银止川问,颇有些意外“御史台的良心,难道你对废除钦天监还有什麽犹豫么”
林昆摇头“行军之中,若有人身中利箭,重伤濒死,即刻为他拔箭不是最好的选择。”
“有时候,治国也是同样的道理啊”
西淮坐在一旁,听着他们的谈话,一直没有吭声。
直到听闻林昆说“治国,与医救濒死之人也是同样的道理”时,才略微流露出些许意外的神情。
“我要进宫面圣。”
又坐了片刻,数人都是相顾无言。林昆终于站起来,道“陛下不能废除钦天监。”
银止川自然不拦他,由得林昆就去了。
只待林昆走后,西淮才突然笑了笑,道“林公子虽然清正廉洁,但是并不愚笨。”
“哦”
银止川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从他厌恶钦天监,却愿劝陛下不要废黜钦天监看出来的。”
西淮淡淡说“他并不是我父亲那样一腔子傻气顶到头的人。终究是世家出身的公子啊”
他是知世故,但不愿世故而已。
散值的钟声响了两声,酉时了,厅堂里闲散混日子的御史们都稀稀拉拉走出来,准备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