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一,夏至。夏天真的来了。
按习俗,这天盛泱的百姓都会在城外的神女河放灯。
祈良缘,祈平安,祈归人,都可以。
弯弯的皎白长河蜿蜒而去,上头浮满了花灯。
点点散散,各式各样,放眼望去时,会有种是天上的星辰落到了河水中的错觉。
不少无数少男少女结伴而来,呢喃轻语,携手而行。
四五岁的孩童则嬉闹追逐,拍手戏玩。
这是继二月二十三办在江州的花灯展以来,上半年盛泱最热闹的一个节日了。
“饭后,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出来多走走。”
银止川轻袍缓带,换了一身低调至极的常服,带着西淮出来溜达。
西淮确实“闲着也是闲着”,还不如跟在银止川身边,看能否探听出一些有用的讯息。
只不过他对河灯与晚市没什么兴趣,一路上看各个摊位都是风轻云淡的,扫过一眼就过,没什么停下来驻足看看的时候。
“虎头鞋要不要”
银止川倒是抱着臂,跟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似的,这儿看看那儿瞧瞧。
他停在一个小贩的推车摊位前,也不管西淮要走远了,拈起一只小小的婴孩棉鞋,以两指夹着,唇角带笑,晃给西淮看
“好看不好看”
西淮立于人流之中,闻声只得逆身过来。
他看着银止川,遥遥地,从天降于凡尘的谪仙一般,衣袍胜雪,眉目清淡,就这么不恼不燥地看着银止川。
银止川想,在那一刻,他确实虔诚地祈求了,如果这个世上真的有河神,能够听人愿望
那麼请让这个人也爱一爱他吧。
西淮站在原地,一个又一个的路径者从他身旁、肩膀边擦过。
但他丝毫也没有朝银止川走来的意思,银止川只能叹一口气,放下虎头鞋,慢悠悠地朝西淮走过去。
“小时候,我娘也做过虎头鞋。”
银止川重新与西淮并肩,说道“她是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嫁给我爹之前什么手工都没做过,十指不沾阴阳水啊可惜嫁人之后,就从云端落成了凡人。有时候我想,女子一生不嫁人也不错,嫁了人,就是受罪,夫家的,公婆的我爹已经很好了,不纳妾,父母早亡,又有功名,可我娘还是受尽波折,三十二岁就死了。”
他们极少有这样谈起彼此家世的时候,西淮静默听着,银止川又问
“你呢”
“我娘不是大小姐,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
西淮淡淡说“可惜我爹是个榆木脑袋,她跟着我爹,也受了许多的苦。”
“哦。”
银止川却倏然眯了眯眼,问“你娘是大美人罢你应当像她儿像母,才会这样出众。”
西淮微微一笑“她是金陵远近有名的大美人,及笄时谈亲的人就踏破了门槛。只可惜被我爹这个青梅竹马,用几首酸诗捕走了心。”
“可是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许多时候生活和爱情是两回事。她爱我父亲的诗,却接受不了我父亲的质直清白。我时常想,也许对他们而言,少年时在山上手帕传诗的那段时光,才是这段感情中最好的日子。”
说完此,两个人都有些微微的沉默。
周围悬灯结彩的,行人们摩肩接踵,一个匆忙的挑担客经过时,不留心撞到了西淮,少年人身子一斜,往后撇了一下,银止川急忙拉住他。
“这里人多,不注意就走散了。”
年轻的少将军道“靠近一些。”
然而他伸出去的手在空中一划,触碰到西淮手背后又像烫着了般收了回来。
“还是系布绳吧。”
银止川说“这样也走不散。”
他终究还是不敢。
如果一个人足够自信他爱的人也爱着他,就会直接伸手替他拂去发间的一片落叶;但若他不确定,便也只能笑笑,轻声说“你头发上有东西”。
西淮伸出手,银止川从袖中取出一条布绳。
布绳的一端系在西淮腕上,一端系在银止川的腕上。
这样他们就可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却永远走不丢。
“好了。”
银止川说,“接着逛逛吧。”
西淮和银止川保持着大概两个手掌的距离,银止川能感知到那一段有人,牵引感却不强,布绳是松弛低垂的。
只有时不时会被拉扯一下。
他想,其实喜欢一个人也是这样的。
就好像在心上拴了一根绳子,时不时被他的只言片语,颦蹙喜怒,拉扯牵引着。
银止川和西淮一路走到神女湖边。
路上的时候他给西淮买了两个面具,一锦袋虎眼窝丝糖,和一只可以挂在门前的雪白扫晴娘。
都是西淮看过一眼,银止川就抵着金株买下来,西淮说“我不要。”
银止川很不正经地笑,说“是我要。可以了吧。”
西淮不理他,银止川就自己夹着面具后的带子绕在指间玩。
走到湖边了,西淮静静看着湖面上的河灯
油纸做的莲瓣拖着一只只闪烁的小烛,随着河水流向远方。
“希望来年能有一个好收成,攒够了钱让平儿去观星阁应招他今年就八岁啦,再耽搁就赶不上了”
“希望陛下能开宫选秀,这样我就能去参选了。不用嫁给陈乡坤的儿子河神啊,我宁可进宫里孤独终老,也不想和那个一脸麻子的瘸腿亲嘴儿。”
“河神河神,明珠大道上,进了城门往左拐,住在挂着红牌匾的路口尽头的李公子喜欢我吗他为何还不来向我提亲,整日念叨着要找什么慕公子,究竟是几个意思”
河边许愿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少男少女不可避免就挨得几近,西淮几乎能听见周围几个百姓的低喃祈祷之声。
这些平民心中的烦恼,即便是忧愁,也是忧愁得这么幸福。
没有背负着家破人亡的血腥,也没有沾染至死不休的深恨,只是家长里短的烟火烦恼,添点醋盐酱油糖,一起烹成一锅独一无二的人生。
“你要么”
银止川见西淮看河灯看得出神,指了指旁侧全身都挂满纸灯的小贩。
“嗯。”
西淮说。
只是出人意料,西淮要的竟不是两个,而是三个。
“我还有个姐姐。”见银止川歪头看着他,西淮淡声说。
还有个姐姐,银止川想,虽然从未听他提起过,但西淮此时买了三个灯笼,想必那位姊妹也已经过世了。
便也没有问什么。
“最开始,放河灯是祭祀。”
看着纸灯外写着的风俗渊源介绍,银止川笑了笑,说“传说,星野之都的神女河下住着一头妖兽。每年都要食九十九个少女才愿平息。若少一个,就大发雷霆,将其余九十八个少女挖开心肺扔上岸来。同时河水也会高涨,沟渠漫溢,两岸所有住房和庄稼都被冲毁,整年颗粒无收。当时的君主找遍高人道士,无人能奈何此凶恶妖兽。”
“我来。”
见西淮擦不燃火镰,银止川停了一下,从他手中接过火镰,点着起来“君王找遍高人道士,无人能奈何此凶恶妖兽。直到呢,有一位名唤十四的仙者,携他的好友经过。仙者听闻此事,才从袖中抛出一块布履,化作千万菩提枝,束缚住妖兽,沉入湖底,自此再无祸患。”
“噢。”
西淮淡淡地应了一声,只俯身,将袍角夹在膝盖之间,以免雪白的衣物被泥土染脏了,而后把河灯仔细地推入水中。
“你是不是觉得很荒谬”
目光追随者西淮的那三只河灯,一起流进黑沉沉的夜里,银止川笑了笑“盛泱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很迷信迂腐的国家。直到现在,神女河中央还立着妖兽被菩提枝束缚住的石像呢。”
烛光很细微,被几瓣同样脆弱的纸莲花护着,也不知道能漂多远。
和周围漫无尽头的黑暗比起来,这点烛光简直算是孱弱了。
“没有。”
西淮望着河灯,轻轻说“我知道,神佛有时候是人在绝境之下最后的寄托。就如同弹尽粮绝的战场上,没有不求助观音的伤兵。这是很幸运的事。”
西淮目光停在湖面上,银止川的目光停在他身上。
点点相映的灯火中,隐约的烛光照着西淮,令他看上去就如同一尊漂亮的,完美没有一分瑕疵的白玉雕像。
“去河中央吧。”
银止川说“带你去看那块河妖石。”
不远处就是码头,几艘两层阁楼高的楼船抛锚在岸边,供豪门贵胄们赏景游河。
银止川抛过去了五颗金株,示意他们放一艘船。
“不,不可啊”
船队中打工的水夫却擦着汗赶来,解释道“大人,神女河今日走不了船。”
“怎么走不了”
银止川蹙眉看着他“镇国公府在这儿是有常年预留船只的。”
“不是这个缘故”
水夫说“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只听了令,哪位大人今日要游河,除了他的船,其余的船一律不许走。”
“笑话。”
银止川说“天家的行宫我都住得,今日还走不了你一条船”
他一脚踢踩在楼船的纤绳柱上“我现在还是付钱的。待会儿要是强抢,你们可就一分钱就落不着了。”
银袍的少年郎先自己踏上了甲板,然后他朝西淮伸出手
“喏,慢一点,不用怕。”
月光下,他的手掌就静静伸放在那里,不催促,也不收回。
就好像他对西淮的那份喜欢一样,也是同样地不催促,也不收回。
只是静静等待着。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二月二十三,会在江州举办的灯盏。就是小慕最后去还赶上了的那个。
写这个系列呢,有一个小小的宏心,想构筑一个尽可能完善的世界观。
例如每个地区的人文地貌啊,节日习俗啊,地名风景啊,都是提前设计好的,整理了一个专门的文档。
希望大家完四个单元故事,能感受到一种这个大陆是真实存在的,他们的故事也是真实存在的感jio。
如果能有十分之一的这种体验,那我就相当欣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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