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自己身世这事,一直像一根刺,扎在宇文泓的心间,宇文家子弟,多少皆似父王,为何独他生得不像,虽然民间亦有诸子中有子不似生父之事,虽然此事可能就是巧合与偶然,但自己心底都动摇怀疑的宇文泓,无法简简单单接受巧合与偶然的解释,他曾那样地痛恨自己这张脸,甚至故意跳入荆棘丛中以自毁,纵是如今已登至尊之位,已有至爱之人相伴,但偶尔思及此事时,仍觉如刺扎在心间,无法释怀。
原因一时心软,而来此地看一眼母亲,但这相见,依然是浸满了怨恨,此世再无回寰关系的可能,来世再不相见、断了这母子孽缘,也算是对彼此的解脱,宇文泓望着他的生母,想这应是此生一次相见,在今世离开之前,为解开心中的疑惑,终是开口,问裴太后道“我是父王的儿子吗”
一句话,打断了喋喋不休的怨恨之语,瞬间静默的裴太后,眸光死滞地望着身前的儿子,沉寂良久,忽地呛然冷笑,像是听到了一个极为可笑的问题,越笑声音越大,笑到眼泪都像是要流出,在捧腹躬身下去后不久,尖锐如夜鬼桀桀的笑声,忽又戛然而止,她突然抬起头来,目光冰冷地直视着宇文泓,几是厉声尖叫道“不是不是不是”
世人道为母则刚,在被俘入敌营之时,她一个千金小姐出身的女子,心性再怎么坚强,亦难忍惧怕,在最心惊胆战之时,她发现她怀有身孕,腹中有着与丈夫宇文焘的孩子,为这孩子,也为自己,她鼓起勇气,努力地活下去,为此甘愿卑躬屈膝,忍受一切屈辱,虽只身身在敌营,但腹中孩子的存在,让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是母子相伴,夜深人静之时,她甚会轻抚腹部,在心中轻轻唱歌给未出世的孩子听,与孩子相伴着活下去这一信念,让她熬过了孕事的艰难、生产时的痛苦,等到了救援,原以为此后迎来光明,却不想,她拼劲全力护住、拼命生下的孩子,却长得不似他的生父,为她带来了无穷无尽的受辱流言,明明未来是光明平坦大道,可却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她背负着浓重的阴影,如原罪一般,怎么也摆脱不了,由此,她渐恨上了他,一日甚过一日,无数次地忍不住后悔去想,宁不如当初将他流了,宁不如刚生下他时,就将他掐死好了
“你当然不是他的儿子,你是我和那个人的野种,是我受辱所生,你是个贱种,你天生骨血肮脏,我当初就该一早掐死你掐死你”
伴随着恶毒之语的,是无法抑制的泪水,从目中大滴落下,滚落脸颊,身子难以自控地不住颤抖,而眸中溢满了报复的恨意,裴太后忍受着心中撕裂般的痛楚,痛快而满意地看着对面男子,因她这话,平静不再,强行镇定的神色,如冰面将碎,手臂亦止不住地轻颤,聚满阴霾的双眸,一分分幽暗无光,如将堕向黑暗,即将濒临失控的边缘。
心中正扭曲地畅意时,却听有轻急脚步声响起,来人罗裙轻软,如烟云掠进殿中,轻握住宇文泓冰凉颤抖的手,宇文泓如从噩梦中惊醒,惊怔看向来人,眸中暗霾渐退散开去,反手紧握住来人的纤手,怔怔问道“你怎么来了”
原身处御殿的萧观音,因孕事身体不适,阖眼躺榻歇了好一阵,也未能入眠,她起身下榻,一边遵太医叮嘱,于殿内慢走,一边唤来侍女,问宇文泓的去向时,惊知宇文泓并非如她所劝地去自在跑马冶游一阵,而是去了他生母所在的离宫,一颗心,随即不由不安地悬了起来。
宇文泓与他生母的真正关系,萧观音早已知悉,也知道,自齐王事败后,他再与未他母亲相见过,骤然知他忽去离宫的消息,萧观音起先觉得诧异,后忽地想起先前与他闲话,说到女子孕事时,宇文泓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神,心中即又有些了然,因是想到了他的生母吧,所以才会一反常态地,去见他的母亲萧观音这样想着的同时,心中始终隐有不安,思来想去,总觉放心不下,遂终还是不顾有孕在身,在侍女的护从下,赶了过来。
在抵达此地时,她正在殿外,见到宇文泓问他母亲身世之事,明明是骨血相融的亲母子,二人却似正在对峙,彼此剑拔弩张,字字如刃,刀刀见血,在看到宇文泓因他母亲的激烈回答,即将失控后,萧观音不顾身体沉重,疾走入殿,紧握住了他的手,如临深渊的宇文泓,被这一握手牵回尘世间,才惊觉自己方才在“真相”的打击下,生出何等阴暗心思,颤抖的双手,有一瞬间,竟想掐向他的生母,掐断她那些话,也掐断那“真相”,让这段扭曲的母子关系和自己的身世之谜,彻底终结在自己的双手之下。
但,观音来了,疾走至他身边的妻子,因先前急行微微喘息着,面上沁有汗意,一双眸子,全然关心紧张地深望着他,宇文泓心中的阴暗怨恨,似被这明净眸光,缓缓洗涤干净,他紧握着妻子的手,心随之渐静下来,妻子的手温热绵软,因身娇体弱,平素难提重物,可却总能给予他无限的抚慰,将他这个该堕深渊、心重如铁之人,一次次拉回她的身边。
若自己此刻,不是握着妻子的手,若自己这双手,真如他先前心中所想去做了,那这一世他的心,都将走不出这里,走不出这段旧事,堕落在深渊中,难以自拔怎能允许自己堕落深渊呢,人间有他的妻子,有他的孩子,他该与他们一处,好好地过一辈子。
曾经身世之事,如沉重枷锁,缠勒宇文泓多年,纵是得与妻子破镜重圆,也在他心中占有一角,在他每每想起时,令他心境幽沉,深感窒息,但,这一刻,在终于向母亲问出口后,在他的妻子观音到来时,宇文泓忽地感觉释然,不再在乎母亲口中所说,究竟是真相,还是单纯的泄恨之语,那不再重要,重要的事,不是他宇文泓的父亲究竟是谁,而是未来,他将是与观音孩子的父亲。
留那人沉没于无望余生,宇文泓一手紧握着妻子的手,一手揽在她背后,小心扶着有孕在身的妻子,一起离开了这里,融入殿外天光的一瞬,心中的死结,就此消解于无形,走出过去,迎向未来,来年暮春,宇文泓迎来他与观音的第一个孩子,父亲的身份,也从此正式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