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州的冬天,可不止两个月。」张全义语重心长地说道:「别拿河北那套来套辽东,不一样的。你家人呢?」</p>
「出外割草了。乡里说抓了一些靺鞨人养的猪,过几日送来,我便让他们出外割些猪草。」村正回道。</p>
他们这些新移民,当然是有口粮分发下来的。但初来乍到,谁也不知道明年是个什么光景。人吃粮食</p>
都省得很,往往混着野菜一起吃,遑论猪吃?</p>
「猪草是要多准备一些。不过,薪柴更为紧要。」张全义说道:「十月或还能熬一熬,但十一月开始,一直到明年三月,都是冬天。不取暖很难熬的,多准备一些吧。」</p>
其实,也有人不怕冷,黑水靺鞨就是了</p>
。</p>
他们分穴居和不穴居两种。</p>
不穴居的用树枝为骨架,桦树皮或兽皮盖在外面遮风挡雨。可想而知,这样的房屋定然四处漏风,冬日有多寒冷。</p>
穴居的也暖和不到哪去,甚至连点火取暖都不方便,更惨。</p>
但人家已经适应了这种气候,你能怎么着?</p>
人类的适应力固然是无穷的。火地岛的野人,甚至大冬天还光着身子,但他们这种抗寒能力,不是刚移民过来的汉人能比的。</p>
契丹人能在正月出兵打仗,比如历史上他们就在正月攻破了渤海上京,一点不怕冷,但你行吗?</p>
既然不行,那还是老老实实多准备点薪柴,烧火坑猫冬吧。</p>
高句丽人、渤海人就是这么干的,并以此为凭,熬过了严酷的冬天,在春天播种,秋天收获粮食,不断发展壮大,将抗寒能力顶级的黑水靺鞨给赶到了黑龙江两岸,苟延残喘。</p>
文明人,就要善于利用工具,用自己的优势来击败野蛮人。</p>
「官人既如此说,我照办便是了。」村正答道。</p>
「你是百姓,还是部曲?」张全义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p>
「百姓。」</p>
「百姓」、「部曲」是两个概念。</p>
前唐之时,太宗伐高句丽,抓获了一大批人,本应赏给府兵为奴婢的,但太宗怜悯他们,自己出钱赎买,将他们安置到幽州「赦为百姓」。</p>
百姓是良民,部曲是奴婢,两回事——当然,真要较真的话,大夏的府兵部曲也是可以考学、做官的,因为他们在法律意义上是「百姓」。</p>
「附近可有部曲?」张全义问道。</p>
「邻村有,都是镇州人,听闻还有两户成德衙兵。」</p>
「他们可有反意?」</p>
「修了几年宫城,再大的雄心壮志都磨灭了。」村正苦笑一声,道:「再说了,这鬼地方反了做甚?朝廷派兵来镇压,你能逃哪去?难不成给靺鞨人当狗?不嫌寒碜么?靺鞨人能给你什么?「</p>
张全义笑了笑。</p>
他最担心的就是新来的移民造反,因为他们都不是什么良善之辈。</p>
今年来的几千户是修宫城的役徒,究其根本,其实是河北降兵及其家人。</p>
明年还会来一些蜀人,同样是作乱军士及其家人。</p>
甚至还会有牂牁蛮过来。</p>
张全义甚至可以想象,南人有多么难以适应辽东的寒冷天气。满腹怨气之下,会不会就此造反?不能排除这个可能。</p>
想到此处,他就很忧心。好不容易当上一道转运使,可别因为此起彼伏的造反影响了仕途——辽东大面积造反,首当其冲的固然是巡抚使和都指挥使,但其他官员也会受到牵连,吏部对他们是整体性的低评价,覆巢之下,没有完卵!</p>
村外响起了密集的马蹄声。</p>
张全义示意了一下,村正打开后院的小门,一行人出外观察,却见茫茫荒草之间,大群髡发契丹人骑着马儿,大举东进。</p>
「七圣州的契丹人,奉旨勤王。」张全恩说道。</p>
「是奉旨威慑黑水靺鞨。」蒋玄晖纠正了句。</p>
张全恩瞪他一眼。</p>
蒋玄晖缩了缩头,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躲到了张全义身后。</p>
「走吧。」张全义挥了挥手,道:「入冬后再来。」</p>
「啊?」蒋玄晖惊了问道:「天寒地冻的,还要再来走访?」</p>
「要想升官不付出点代价行吗?」张全义冷哼一声,道:「我老矣,这辈子别无所求,能当上一道巡抚使,便已心满意足。但我儿继祚、继孙不成器,不为他们打好基础,到下一代,张氏泯然众人</p>
矣。」</p>
张全恩重重点了点头。他的几个孩子年岁也小,确实还要铺路。</p>
蒋玄晖则有些不以为然。实在不行,可以找储婕妤、新密公主说情嘛,多大点事。</p>
「去各个县城转一转,然后回龙泉府。」张全义翻身上马,道。</p>
辽东道目前隶沈、仙、瑕、鄭、蒙、乐、龙泉一府六州,之前治沈州,现已移治忽汗海西北的重唇河山山城。</p>
这座山城地势险要,甚至可以称险恶,但面积颇为不小。放着不用浪费,拆了又舍不得,于是干脆作为辽东道巡抚使、转运使、都指挥使等道一级主官的办公地。</p>
从地理上来说,这里居于辽东道的中心位置。</p>
从管理上来说,避免了道、州、县同城的尴尬。</p>
从军事上来说,易守难攻,不至于被人打掉中枢核心。</p>
无论从哪个方面,都非常适合作为道治所在。</p>
马蹄声渐渐远去。</p>
村正从院内走出,随手把玩着柄不知道从哪捡来的重剑。</p>
良久之后,叹了口气,道:「若能活下去,甚至富足,我给邵圣立长生牌位。若不能,反了他娘的!」</p>
话音刚落,一少年背着捆柴转了出来,笑道:「阿爷却是想差了。若日子实在清苦,便学那蔡贼。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出去干几票,日子便没那么难过了。」</p>
村正摇头一笑,道:「二郎说得也是。朝廷好打,便反朝廷。靺鞨人、契丹人、渤海人软弱,便打杀他们。所以,你得好好练武艺啊。」</p>
「儿一直练着呢。」少年将柴放下,舒展了下身体,捡起一根没装枪头的木矛,耍了几下。</p>
村正含笑看着。</p>
儿子武艺尚可,但他连朝廷都不敢反,这份心气却是不成了。</p>
唉,一代不如一代,以后子孙们怕是要被吃得死死的。</p>
张全义已经走远了,没听到这对父子的对话。不然的话,他一定会怀疑这些新来的河北移民,到底是不是「百姓」?</p>
不过,在这等苦寒之地,或许只有这些狠人,才能站得住脚吧。只要他们能按捺住性子,畏惧朝廷的军威,不敢造反,或许不是什么坏事。</p>